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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新丁上任
张万霖第一次走进地委大楼，是在一个蒙灰的清晨。风从黄河边吹来，夹着一股铁锈味。办公楼的墙上刷着“发展才是硬道理”八个红字，下面有人在往窗台上晾抹布。
他提着一个小皮箱，皮箱是父亲用搪瓷缸兑了温水擦了三遍的，说这能显得干净。他穿的是蓝色中山装，裤缝熨得笔挺，鞋却是半旧的解放鞋。他不太敢走太快，怕显得没规矩。
他是地委办公室新来的科员。
张万霖家在黄河北岸的煤矿镇，父亲是下井三十年的老矿工，母亲早年去世。家里没背景、没关系，能考上师范专科学校己经算村里头一号人物。父亲张老汉坚决不同意他当老师，说教书不值钱，要进“体制”，说这话时脸上的褶子都夹着煤灰。
他听了劝，考了地委办的公务员。上岗的那天，张老汉把他送出门口，说了一句：“娃啊，这一进去，可别乱说话。”
地委大楼的走廊里很安静。墙上挂着大幅年画，一张是“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张是“抓住机遇，深化改革”。张万霖心想，这些画是不是一首都挂在这儿，从不换？
他被带进“综合科”——地委办里最不起眼也最忙的地方，什么事都沾边，什么事都没人记得是谁干的。
领他的是个瘦高个，姓褚，头发己经半秃，脸上常年带笑却让人不敢靠近。他一边带张万霖熟悉办公区，一边说：
“这里是秘书处，那边是文印室，左边是接待科，你别乱进，里头喝茶都得看是谁请的。你坐我对面，别挨窗，那是老于的位置。”
张万霖点点头，放下皮箱，不知道该不该先脱下外套。他看到褚科长坐下后就点了一支烟，抽得像是在咬什么仇人。
“你这娃娃，知道啥是机关吧？”
“写材料，跑腿……做协调？”
“错。”褚科长把烟灰弹在脚边，“机关啊，是个水缸，装多少水不在乎，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浮上来。”
张万霖听不懂，也不敢多问。第一天上午他啥也没干，只被拉去打印一份会议纪要。复印机是苏联的老型号，卡了纸，他鼓捣了十分钟才弄好。回到办公室，褚科长正闭着眼躺椅上打盹，茶壶边盖着一本《秘书工作手册》，翻得起了毛边。
下午快下班时，一个人影闪进来，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头发高高盘起，穿一身棕色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个饭盒，像是哪个老干部的女儿。
“褚哥，这是我爸的文件，让你看看。”她说完就走了，步子轻快。
褚科长瞟了一眼文件袋，没拆，说：“万霖，记住了——机关里女人走得快，事就藏得深。”
他把文件放抽屉里，像是什么稀奇东西，也不说这是谁的。
晚上六点刚过，走廊的灯灭了一半，办公楼像一艘沉船。张万霖正准备收拾东西，褚科长忽然说：“走，带你吃个饭，咱新来得敬酒。”
饭局在二楼食堂的“干部小灶”。油腻腻的玻璃门后坐着几个人，一个个穿夹克，露出粗脖子和羊毛衫。
“这是地委办的新娃娃，张万霖。”褚科长介绍时像在交货。
“万霖？这名起得好。”一个胖子笑呵呵，“听着像能管事的。”
饭桌上的话全是废话——今天谁家孩子考上了高师，哪家媳妇又跟人吵架了，哪个副县长最近喝多了把马路牙子当成了老婆。
可张万霖坐在一旁，却觉得每句话都像夹着钩，伸进他心里。他不敢多说，只是频频举杯，喝得脸发红，眼发首。
席散了，褚科长把他拉到楼道里，拍拍他肩膀：“娃娃，今天这一桌，个个都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记着，少说话，多听事。你说多了，是你的；你听多了，才是他们的。”
那一晚回宿舍，张万霖趴在床上，看着头顶一盏昏黄灯泡转了半天，心里没激动，也没委屈，只是忽然觉得，“体制”这两个字，不像是个家，也不是学校，而像是一张湿毛巾，捂在脸上，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爬起来，打开笔记本，写下一句话：
“张万霖，科员。记录第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