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连下了六天,地委机关后楼外的香樟树长疯了一样,把整条小道遮成了绿色的天棚。
张万霖站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关干部,心里清楚得很——这场雨,不止淋湿了街道,也搅乱了不少人的心事。
巡视组刚撤,研究室便收到一份内部通知:“张万霖同志拟列入省委内参材料干部储备观察人选,拟安排参与下一阶段重点调研课题写作组。”
这话听起来像表扬,实则是测试。
“内参型干部”,不属于正式职务体系,却是少数能进入“决策圈语言通道”的人。
他们不握权,但话有份量;
不出面,但稿件能定风向;
不管事,但材料能杀人于无形。
许主任在办公室里点了一根烟,看着他递上来的调研报告,没有说话。
墙角的老电扇吱吱转着,卷起灰尘和烟雾,空气像是被泡在了黄泥水里。
“你知道为什么让你进写作组吗?”许主任问。
“因为我写得准?”
许主任哼了一声:“你以为这是写作文呢?这材料,是看谁知道什么话不能写,又能写得好看。”
“你之前那份材料,下面有人递了举报信。”
“举报我?”
“举报你‘剪辑纪要、夸大基层问题’,影响组织判断。”
“谁举报的?”
许主任没回答,而是把烟头按进烟缸里,慢慢说:
“这个圈子不是看你做对多少事,而是看你得罪了谁。你想把那姓彭的小子捞出来,本身没错。但你用的,是巡视组的手,是省里的材料,是我们研究室的名头。”
他看着张万霖:“你还不够老道。你以为你写了一句实话,就能让人感恩?太年轻了。”
张万霖回到座位,翻出那份被举报的旧材料,心里却越发清醒。
那句“资料来源于某基层调研者个人纪要”,如今成了刀刃锋口。
而这份举报,并非意外。
据传,是协调办前副主任章明的人在搞事——那位“前副主任”,正是张万霖初入协调组时的“压头之人”,在巡视风波后虽未落马,却被“边缘处理”,如今正在谋求“翻身机会”。
这就是官场的“复仇”——不是拿刀,不是拍桌,而是匿名信、一纸告状、一次材料提请,一次会议的缺席。
“你往上爬,别人就盯着你鞋底有没有沾泥。”
张万霖还没来得及处理,另一个消息传来——陆妍的提名,被“降等处理”。
原定调入省委办公厅副厅级序列的推荐,被调至“交流锻炼”方案处理,原推荐词“能力突出、协调力强”被改为“工作扎实、态度良好”。
这类“动笔不动声”的处理,才最致命。
张万霖坐在茶水间,看着陆妍发来的短讯:
“这一刀,不重,但够准。”
“有人的推荐词里,出现了‘未形成团队共识’,我成了他们口中‘不听话的参谋’。”
他能猜到是谁干的。
传说中新调来的政策厅“青年干部”郑一鸣——西十出头,号称“改革先锋”,曾在发改、财政、政研多个口子挂过职。此人善于“结局先写、逻辑后补”,每次政策文件都能精准落地,而他的“团队共识”,其实就是“必须听他话”。
他不是陆妍的首接对手,却通过在“材料圈”放出话风,把她推成了“团队中的风险因子”。
而陆妍,性子清冷,从不陪笑,从不请饭,也不爱绕话。她的“冷静”,正成了别人“搞她”的口实。
褚树堂却在这个时候,悄悄找来了张万霖。
这一次,他不是来喝茶,也不是寒暄,而是手里拿着一本老旧的工作笔记,翻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
张万霖低头看着那页泛黄纸张:
“某年,省首文秘体系清洗五人,三人停职,两人外调。问题出在‘接触过未授权材料’。实际谁写的,不重要,谁背锅的,才是重点。”
“这是谁的记录?”他问。
褚树堂点根烟,望着窗外:“是我年轻时候做材料秘书时记的。”
“那你怎么办的?”
“我交了材料,也交了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那时我把另一位‘观察对象’写进提拔名单了。他知道是我救了他,就在那次清洗时,替我顶了一句。后来,他升了副厅;我,转了基层。”
“后悔吗?”
褚树堂笑了:“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这种事不会只发生一次。你只要走得久,总得选一次——留名,还是留命。”
张万霖默然。
夜深时,他收到一封密件——“省委政策研究写作组调配建议名单”,他排在“中间段”,而“郑一鸣”排在第一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郑一鸣”身后的推荐意见,竟赫然写着:“本组需配备风格互补型撰稿人,建议考虑张万霖同志参与配合。”
这不是提拔,是牵制。
一个“上头认”的主笔,一个“下头保”的副手。
这意味着,张万霖要么听话,要么边缘。
而在文件最末,褚树堂留下的字条也到了:
“不该你写的材料,别抢笔;不属于你的人,别争人。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你够硬,而是因为你没被彻底看穿。”
张万霖看着这行字,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从未真正决定过自己的命运,每一次选择,都是在“别人预设的选项”中下决定。
第二天,他主动找到许主任:“我可以参与写作组,但我想选一件事做。”
“哪件?”
“我想写一份《基层干部信任体系建设建议报告》。”
“你疯了?”
“不是正式材料,只做内参考。作为一个副稿。”
许主任皱眉:“这东西不利己也不得人心。”
“但我想写。”
许主任盯着他看了十几秒,终于叹口气:“你想玩火,就别指望我救你。”
张万霖开始着手撰写“信任体系”报告,在资料搜集过程中,他意外发现一份“干部黑名单初稿”,其中竟有彭仕中与褚树堂的旧同事姓名。他开始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次写作机会,更是一场“清洗前夜”的静默操作。
陆妍因遭压制,被临时安排为“改革试点”单位的带队调研员,却开始与张万霖在“信息汇交”层面建立默契联系,而郑一鸣,也正式下达“写作分工命令”——要张万霖负责“问题段落”。
他会写吗?写到什么程度?这一次,他的笔不再只是语言,而是权力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