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委专项协调组调到政策研究室的第一周,张万霖感到了一种“像回家却换锁了”的错位。
他曾在这栋楼里写过材料,也曾在这栋楼里等待提拔。如今又回来了,却己不再是那个“想写什么写什么”的青年。
这次,他写的是——给“省里”看的材料。
准确地说,是给“上面可能关注”的决策层、调研组、巡查办、政策办公室这些看似陌生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单位准备的“综合政策分析简报”。
而他刚上手的第一个任务,是为省委常委调研某地“产业园扩张乱象”撰写内部材料。
谁都知道这事不能写错,不能写实,更不能写真。
写错,丢饭碗;
写实,得罪人;
写真,首接进黑名单。
研究室主任姓许,老资格机关干部,三十年文字生涯练得滴水不漏,一句口头禅是:
“你不是在写文章,是在打太极。你要做到,能动不动,不动能动,看似无意,句句有心。”
第一次开稿会,张万霖就看出门道。
?开会没人谈真问题,大家反复斟酌的是:“这个‘或许’能不能改成‘可能’?”
?“该‘推动’还是‘稳步推进’?”
?“这句‘建议加强监管’,是否暗指某部门失职?”
光一个“园区项目对地方债务影响评估”,就讨论了整整一周,最后定稿只保留一句话:“建议优化融资路径,保障项目落地合理性。”
没有主语,没有结论,只有一堆“说了等于没说”的话。
张万霖第一次感到,比政治更可怕的是政治语言。
但他没急着表现。
他开始学着模仿许主任的“语言解剖”方式:
?一句话拆三层意义,一层说给上级听,一层说给项目方看,最底层,留给自己人琢磨;
?一份简报的落款顺序,也代表着哪个口是谁的人,得先送哪份,再送谁那一份;
?同一份材料,送省里是“战略建议”,送本市是“汇报通稿”,送项目方是“工作参考”,字字不同,意图迥异。
很快,他能独立起草“综合点评段”,能一口气输出一页“高频空话模板”,能在两小时内编出一个“未定政策但需假设”的结尾段落。
他懂了。这不是写作,是造词术,是一种体制语言的炼金术。
这时,陆妍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研究室有份新材料——关于省里下一轮地方干部结构优化的草案。据说省委办公厅将在一场“省地协同政策推进会”中听取各方意见,而会议总协调人之一,正是陆妍,现任省委办公厅综合处副处长。
材料来得早,备注为“仅供参考,不准外传”。张万霖负责初步摘要,拆文理句过程中他发现:材料第三页处有一段话,很明显是“写给懂的人看的”:
“建议针对地市机关中存在的‘半提拔型’干部群体进行结构性摸底,厘清‘沉浮干部’的类型差异,避免‘看似有为,实则无力’的资源错配。”
张万霖读了三遍。
他知道,这是陆妍写的。只有她,才会用“沉浮干部”这样既冷静又贴切的词。
这句话,既是政策建议,也是提醒某些人:你以为的被压,或许只是暂存;你以为的上浮,可能只是试水。
那天深夜,他写完摘要,一边泡茶,一边给陆妍写了条短讯:
“沉浮之间,究竟谁在选谁?你怎么看?”
对方没有回复。
首到第二天,他桌面上多了一本材料汇编,最末页夹着一张便签,字迹娟秀:
“别选太快。沉,是为了知道水有多深;浮,是看清浪是从哪来的。”
陆妍,仍然清醒,甚至比从前更冷峻。
他忽然意识到,她走的,是另一条通往上层的“政务技术路线”:不依附、不明言、不站队,但在最需要的人手边出现,做最少错、最大效用的事。
她和他一样,都在“沉”与“浮”之间挣扎,只不过,她选择了做水,而不是舟。
就在这时,彭仕中的来信到了。
信不长,但写得颇为用心:“张主任,去年你说过‘潜三年不死,是条龙’。我现在刚好满三年,命是留住了,但气快没了。乡镇换了两轮书记,我还是原地踏步,最近还要被派去扶贫村。我知道你现在也不好说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潜得够久了。”
附带一张照片,是他站在一个土黄色斜坡边的合影,后面是破败的村委会,横幅写着“共建美丽新农村,精准扶贫到户”。
张万霖看着照片,心头一紧。
他忽然意识到,像彭仕中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在体制的底部等一根梯子。
如果那根梯子一头连着他们,一头连着自己,那他现在写的,不是材料,而是一张“谁能上,谁不能上”的通行证。
这一刻,他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在写的那些“综合汇报”:
是不是每一句“建议深入挖掘基层动能”,都会成为彭仕中再一次“被轮岗”的依据?
是不是每一次“人员结构优化”的附言,都会把像他这样的人排除出升迁名单?
就在他纠结时,另一个消息震动机关——庄平“被协查”了。
官方用词是“协助调查”,实际是“带走”,原因是“配合协调办期间某重大项目审批违规”。
传闻与张万霖“曾经写过的问题句子”有关。
而那封曾经被他写下、又烧掉的“真实事故材料”,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晚,褚树堂来找他,坐下就喝茶,不说话。
许久,褚树堂才开口:
“你以为你走出来了,其实你还在里面,只是墙变高了,地板变厚了。”
张万霖问:“那我该做什么?”
褚树堂望着窗外,缓缓说道:
“别想着控制这场棋局,你现在最多是一颗能动的棋子。你要做的,不是下对棋,是不走错步。”
张万霖接到一项“特殊任务”——为即将到来的巡视组提供政策背景材料,属于不对外、不署名、但必须精准到位的“影子文本”。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文字变成了武器,信息流动成了路线图。他开始意识到:权力不是通过说话掌控的,而是通过谁能写下最后一句话来决定的。
而与此同时,陆妍也在一次“人事推荐表”的非公开环节中被卷入风波,牵连到一位他曾经熟悉的省领导之子,而彭仕中那封信,也成了他不得不面对的抉择节点——扶,还是不扶?动,还是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