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县的秋风,比张万霖记忆中的都更早地裹挟了一丝凉意。
从调任至今己近两月,张万霖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抵达办公室,七点五十分之前泡好茶,八点准时在会议室就座,九点之前翻完当天县委办下发的文件要点,一点也不迟缓。可尽管如此,他却始终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扔进旧舞池的新舞者——跳得再认真,也没人看你一眼。
他明白,这就是基层的“体温”——官场的排异反应不会通过动作,而是用沉默来完成。
研究室主任周东来近来身体不佳,常常以“专家疗养”为由避而不见。剩下两个副主任,一个是王继堂,一个是张自己,正式意义上“并列第二把手”。可实际上,研究室的大事小情,依旧是王继堂说了算。
“我们县研究室其实就是个参谋部,写材料、搞调研,最怕就怕空降的年轻人不接地气。”王继堂第一次会议上笑着说,语气客气,但字字如刀。
张万霖听得出来:这是在敲山震虎。
他心平气和地接过话茬:“王主任说得好,接地气确实重要。我以前在上面就是写写材料,笔杆子久了,也想摸摸泥巴。”
一时间,会议室里没人接话。沉默半分钟后,办公室老文秘赵干事才咳了一声:“现在县里推进的是供销社改制嘛,泥巴里确实有文章。”
张万霖笑了笑,没有回头看那人。
这叫“话递过去了,但你接不接,全看分寸”。
第一月,他没动声色;第二月,他开始试着放出一点风。
有一天上午,县里开会讨论“农村集体经济薄弱村专项整顿”。张万霖听完书记发言后,回到研究室埋头写了一份短短八百字的建议材料,题目叫《关于在供销系统中引入农村合作经济试点的建议》。
他没走常规程序送去县委办,而是亲自拿着材料去了郑一鸣书记办公室。
“书记在开会,让我先收着吧。”女秘书接过材料时,眼神中略带惊讶。张万霖点点头,走时却留了句:“这材料我只送一份,送给书记您本人。”
三天之后,县委办公会上传出一个小道消息:书记亲批某调研建议,要求供销系统率先试点农村合作经济模式,并提出“从机制上破题”。
王继堂脸上的笑,比往常少了半分,眼神却更凌厉。
“张主任那份材料,写得挺有章法。”他在研究室例会上开口,“不过以后这类东西,还是走正常程序比较稳妥。我们是一个整体,别搞单兵突进。”
张万霖礼貌微笑:“是,下次我会注意。第一次嘛,还不熟规矩。”
“规矩是活的,人是死的。”王继堂忽而冒出这句话,话音未落,周围几人都放下手中的笔。
这句话,在基层机关,是带刺的。当着这么多人说,己不是提醒,而是敲打。
张万霖脸上依旧带笑,语气却变了:“那我以后多向王主任学习,您看得多,懂得也透。”
王继堂轻哼一声:“你是省委办公厅出来的,我哪里敢教你?”
众人不语。
会后,小干事冯海悄悄告诉张万霖:“王主任这人不坏,就是防人太重。以前办公室来个借调干部,他都不让摸电脑。”
张万霖点点头。基层不怕没有人事调整,怕的是结构己经板结,谁进来都是“外壳异物”。而破解这局的钥匙,往往不在逻辑,而在语言——一种能够既示弱又留钩的语言。
他决定给王继堂找个“面子”。
一周后,县委办安排一场县域营商环境座谈会,研究室要出材料总结经验。张万霖主动说:“这次我来打底稿,王主任您来定调。”
王继堂眉头一挑,似笑非笑:“你来写?”
“我写草稿,您把关。”张万霖顿了顿,“这是大材料,不能轻率。”
那天晚上,张万霖几乎把过往三年南阳县的营商数据扒了个底朝天,又查了隔壁几个县的年度简报和省里推介文件,熬到凌晨三点,写出一篇1.5万字的综合汇报材料。
第二天一早,他把文档打印出来,放到王继堂桌上。
两天后,王继堂在会议上高调表扬:“这次我们研究室的材料,省委办那边都点了赞。小张写得好,清晰、有逻辑。”
张万霖笑着鼓掌。
他知道,这一仗自己赢了,但功劳己经用王继堂的嘴说了出去。这不是“退让”,而是“登台前的匍匐”。
“你很会做人。”散会后,王继堂在走廊里忽然轻声说。
张万霖看着他:“我还在学。”
王继堂点点头,走远。
这天晚上,张万霖收到了郑一鸣书记办公室的电话:“书记让你下周跟他一起下去几个乡镇,调研农村土地流转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被书记亲点“陪同调研”。
不是安排陪同,而是点名——这在体制里,是另一个层级的“接纳”。
调研当天,郑一鸣车上没有别的人,副县长一车,农工办一车,张万霖单独一车。
书记问:“你觉得我们县土地流转最大的瓶颈在哪儿?”
张万霖答:“制度不是最大的问题,心态才是。”
“心态?”
“上面怕权力旁落,基层怕收益缩水,群众怕被骗,干部怕担责。大家其实都不是反对流转,而是反对被坑。”
郑一鸣笑了笑:“你这是材料人思维。”
“书记是实干家,我得学着往实际里靠。”
“你很能说话。”
“但我更会听。”
这句话,说完后,车厢里沉默了几秒。
“你觉得,研究室还有没有提升空间?”郑一鸣忽然问。
张万霖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真正的“探路”。
“有的。比如横向缺联动,调研成果不入决策程序,人员结构老化……”
“你觉得谁是最大障碍?”
张万霖犹豫了一下:“我刚来,不便妄断。”
“好。”郑一鸣点点头,“知道分寸。”
次日,县里开会,传来一则人事风声:研究室主任周东来将提前退休,研究室将设“调研一组”“材料二组”两个副组并列领导,由副主任兼任。由谁兼任,还未定。
这一消息,研究室内部议论纷纷。
王继堂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类县领导的场合,逢会必讲,发言必抢。
张万霖则选择稳坐办公室,接连做了三个关于农村产业规划的专题数据,默默投送到县委办。
有人说他“沉得住”,也有人说他“怕出头”。
但只有他知道,这时候,真正的考验还没到。
首到某天,褚树堂打来电话。
“小张,有人反映你最近和地方领导走得太近了。”
张万霖一愣:“我不过做些本职调研。”
“你要记住,你下去锻炼不是为了成为他们的人,而是为了证明你可以独当一面。”
“我明白。”
“还有,彭仕中最近在市里又有动作了。他的线,可能会在南阳碰到你的旧线。”
“您是说……?”
“你记得陆妍吧?”
张万霖心中猛然一震。
这时,电话那头却传来嘟嘟嘟的盲音。
夜深,张万霖坐在研究室,望着泛黄的县地图出神。
窗外传来秋虫微鸣,桌上水杯里泡着的是一上午未动的老铁观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任期”才刚刚开始。
下一个决定,不再只是动笔,也许得动人;不再只是明哲保身,而是择机进退。
南阳不是驿站,是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