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迢迢
遥京打定主意要离开京城时,谁也不知道,包括她最亲近的兄长越晏。
自然是不能告诉他的,毕竟这事还和他有着绝大的关系。
而越晏对于她要离开这件事还一概不知。
院里的竹子长得青青绿绿,被暖暖的春风吹得沙沙作响,可能是因为春光正好,往日里关着窗读书的越晏今日反而半开着窗户,坐在窗下。
神色自若,慢慢翻阅手上的书卷,那认真的神色若让旁人看见了,还会以为是在看什么重要的文书。
可只要走近,就能清楚看到,越晏手里握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重要文书,而是往日里遥京画的花鸟和抄的诗句。
上面的字排列得歪歪扭扭,还没有摞成厚厚一叠的时候来得整齐,虽然纸张己经旧得卷起了毛边,并不算得十分平整,但被人用线细细串起来了,也能看出保管它的主人有多用心。
往常这个时候,越遥京应该快要在外面胡闹完回来了。
越晏想着,不自觉合上手里的纸卷。
庭院却安安静静,除去风声竹影,什么动静都没有。
再等一等吧。
没有像平时一样出门去找她。
越晏重新凝神,看向手里的书卷。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太阳都己经穿过窗子和竹子透射进来,越遥京还没有回来。
他估摸着,也该差遣人去找找了。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
叫来亲卫竹溪。
“把小姐叫回来。”
不知道她现在是在城西和人学打拳还是在城东跟人学射箭,这么久了还不回家,今晚不回家吃饭了么?
他太自信,就算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并不觉得遥京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他。
越晏嘴角不禁牵起一点弧度,又欲盖弥彰地收回。
“是。”
而他自己,也终于走出书房。
等竹溪出去找人的空隙,越晏随处走走,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遥京的院子里。
越晏不喜欢人多,府上近身伺候的人也少,现在走进去,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屋内也没有掌灯。
遥京最是怕黑的,要是让她现在独自一人在这里待着,怕是晚上会做噩梦。
所幸还有一些余晖,不至于让内室一点光亮没有。
他独自一人坐下,在满室静谧中,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不知道怎的,在这时想起了越遥京还小的时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盛国爆发叛乱,朝城失守,满城百姓遭无故杀戮。
越晏的父母皆遭毒手,反而是当时在外求学的越晏躲过了一劫。
越遥京是他十西岁那年从死人堆里抱回来的,那时候遥京还不叫遥京。
小小的一个孩子,被众人的尸体藏着在最下面,尸体新新旧旧,离她最近的那两具尸体,越晏当然认得——是他父母的。
他的父母将这个幼儿抱在怀里,才让她躲过一劫。
屠城结束后,遥京第一个见到的活人是越晏。
那时候越晏不知道她年龄几何,但年岁不大,只会哆嗦着哭,不知被众人的尸体埋了多久。
她细细碎碎地呜咽,并不撕心裂肺。
是恐惧所致?还是有人叮嘱她不要放声哭泣引人注意,以免招杀身之祸?
小孩的虎牙尖利,见到他靠近,稍微露出来一点恐吓他。
她想咬他,以此喝退他。
这样的喝退防君子不防小人。
别怕他。
越晏张开嘴想说,可是满心悲戚,竟一字难言。
他眼前的孩子,可能是这座满是鲜血的城最后的生机。
还是他父亲母亲临死前保护的幼小生命。
他认领了父母的尸体,身边的孩子却无处安置。
他也抱起挣扎恐惧的幼儿,任她在脖子上咬了一口,尖利的虎牙刺出血来,他忍着痛,并没有发作。
“不怕,不怕。”越晏低声安慰她,悲从中来,竟也滴下几滴眼泪来。
小孩若有所感,不咬他了。
却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许是失去了自己的家人,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了能有牵绊的人,越晏只想将她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越晏把她带回了自己老师南台先生的家。
他想把她养大。
这念头持续到他回到南台先生的家门口,动摇了——他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全凭靠着南台先生的善意养着,凭什么让南台先生再多负担一个小孩。
他在踌躇间,站在门外想了很多。他在想要用怎样的理由才能让南台先生答应他留下这个小孩。
南台开门,看见他和怀里己经熟睡的幼儿,愣住。
“先生……”
“抱进来吧。”
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二,南台先生便收留了她。
南台看着他怀里那个幼儿,脸上的血迹尚未擦干净,就好像这场叛乱虽然平息,但是笼罩在人们心上的阴影却会长久地笼罩。
所以,他虽有犹豫,面容复杂,但还是留下了越晏怀里的幼儿。
她身上有一块长命锁,上面刻了她的生辰八字,但名字己被划痕遮盖,看不出来是什么字,越晏依着长命锁上的生辰八字推算着,她今年己经有七岁。
小孩发着烧,一连烧了两天都没醒,身体虚弱,东西又吃不进去,越晏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偏偏她又醒过来了。
又是哭,没有声响的哭,安静地哭,连泪都少有的。
越晏又是喂粥又是喂药,她不哭了,病也慢慢好起来了,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病好了之后,就喜欢缩在角落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等着他发现后过去抱她。
他出远门的那一天,他将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老师南台,告诉她自己将要离开一段时间。
小孩拉着他的手不松,扁着嘴似乎又要哭。
这半年来,她很是亲近他,就像是刚出生的幼鸟依赖母亲一般依赖他。
越晏不忍,从老师的手里抱回她,塞给她一袋糖瓜哄,承诺:“每日吃一粒,吃完我就回来了。”
小孩握着糖袋,呆呆地看着他。
好歹没接着哭。
先生摆摆手,打断他们依依惜别的悲伤:“一路顺风。”
倒也别致,换作旁人,这时都会祝他“高中”,偏他的老师只祝他“顺风”。
他问为什么。
老师捋了捋自己不多的胡子,哈哈大笑,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可这样故意摆出来的和煦没维持多久。
上一秒还和善的脸色下一瞬就变得不善,南台指着他的额头警告:“你最好给我顺利回来!我可不帮你养孩子!”
越晏了然一笑,明白他的用意。
既是让他不要忘了初衷,被外面世界迷了眼,也是关怀他,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好,我会的。”
越晏把孩子重新交到老师的手里,郑重道别:“这段时间,她就麻烦老师了。”
南台摆摆手:
“平时麻烦的还少吗?”
南台先生逗着怀里抱着糖袋的小孩,小孩苦着脸,眼里又是在憋着泪。
南台还问:“她叫什么,你知道么?”
说实话,越晏不知。
长久以来,她都不说一句话,越晏自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也不愿擅作主张给她取个名字。
但他道:“等她愿意告诉老师您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别和我说这些虚话,你不说,我怎知道她名字,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难不成我每日都要喊她『嗳』『嗳』?旁人不知,还以为我养大鹅了!”
小孩因为他像大鹅一样毫无章法的粗蛮叫唤惊到了,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南台也不客气地回瞪着她。
越晏沉吟,最后摸摸她的头安抚,话是对着自己老师说的:“那您就先叫她『迢迢』好了,她会知道的。”
这还是他在先前读诗哄她睡觉的时候,发现她一首扣着纸张上的“迢迢”两个字,特别喜欢的样子,每次听到这里就差不多能入睡。
后来越晏看着一读书就犯困的遥京,仔细想想,她未必是喜欢,只是单纯地困了。
越晏走了,身后是小孩放声大哭的声音。
他没回头,怕舍不得。
心底却也忍不住想。
多嘹亮的嗓子,可比大鹅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