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据点,主岛“磐石堡”。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焦糊味,穿过棱堡粗糙的箭垛孔洞,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堡内一片死寂,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坟场。临时充作医所的仓库里,血腥与草药味浓得化不开。
常森躺在简陋的木板上,脸色灰败如金纸,胸腹间缠满了被血浸透后又干涸发硬的麻布。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他努力想睁大眼睛,视线却一阵阵发黑。龟背屿外海那毁天灭地的炮声、冲天而起的火光、船体解体的恐怖呻吟、兄弟们绝望的惨嚎……如同梦魇,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三爷……药……” 一个满脸烟灰、手臂缠着渗血布条的老兵,端着一碗浑浊的药汁,声音哽咽。
常森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船……还剩几条?兄弟……折了多少?”
老兵眼眶瞬间红了,强忍着:“怒涛号……沉了……飞鱼、海鹰两条哨船重伤搁浅……能动的战船……只剩……三条快蟹船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哭腔,“兄弟们……死了七十八个……重伤……一百三十多……大夫……大夫不够啊!药也快没了!”
“费罗……那半张图……”常森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执念的光。
“没……没找到……”老兵羞愧地低下头,“那红毛鬼和那几艘鬼船……打完炮就借着风浪跑了……咱们……咱们没船追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常森的心脏,比伤口更痛!据点暴露!战船尽毁!兄弟伤亡惨重!费罗和半张图不知所踪!星火……难道真的要在黎明前熄灭?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三爷!三爷!”老兵惊恐的呼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就在这绝望弥漫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仓库门口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慌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三保(少年郑和)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犹带稚气,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如深潭,映着长明灯跳动的火焰。他一身普通的灰布短打沾满泥污,显然是刚从损毁的码头抢修现场回来。
他分开人群,径首走到常森榻前,俯身查看了一下伤势,眉头微蹙,随即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惶失措的幸存者耳中:
“三爷还活着!星火就还在!”
“船沉了,码头还在!棱堡还在!炮台还在!仓廪里的粮食还在!”
“三条快蟹船,足够封锁近海,足够运送伤员!”
“大夫不够,懂草药的兄弟顶上!药没了,去林子里采!海里有鱼虾,能顶粮食!”
他走到仓库角落,那里堆放着从沉没的怒涛号上抢捞回来的、被海水浸泡过的佛朗机炮零件和几支锈迹斑斑的火铳。他蹲下身,拿起一个扭曲的炮闩,仔细擦拭着上面的盐渍,动作沉稳而专注:
“红毛鬼有巨炮,我们就没有了吗?费罗能把我们造的佛朗机炮改进得更犀利,我们自己就不能琢磨吗?炮闩弯了,就把它敲首!铳管锈了,就把它磨亮!”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灰败绝望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与力量,“星火,是开平王血脉最后的退路!是允熥殿下未来的生天!只要还有一个人喘气,这火……就不能灭!”
仓库内死寂片刻。
随即,几个受伤较轻的匠户挣扎着爬起来,默默走向那堆破损的武器零件。接着是水手,是负责后勤的流民……绝望的阴霾被这少年沉静而灼热的话语撕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求生意志,如同星星之火,开始在磐石堡的废墟中重新点燃。
**金陵城,暗流汹涌。**
“砰!”
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在光禄寺少卿府邸的书房地上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汤泼了浙东清流领袖、吏部侍郎黄子澄一身。
“废物!饭桶!沈荣这个蠢货!”黄子澄风度尽失,儒雅的面容因惊怒而扭曲,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心腹咆哮,“让你盯着他!盯着他!你是怎么盯的?!私通倭寇转运毒漆的船单!贿赂内廷采买太监侵吞贡银的密账!这些要命的东西,怎么就到了刘秉那个疯狗手里?!还添油加醋攀扯上了谋害皇嗣?!”
心腹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大人息怒!是……是郑国公府!是常茂那条疯狗!他手下的‘听涛’无孔不入!沈家那些暗账……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挖出来的啊!刘秉那个愣头青,被沈家抢了祖坟风水地,早就恨之入骨,得了这些‘罪证’,还不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
“撕咬?!”黄子澄气得浑身发抖,“他现在是撕咬沈荣吗?!他是在撕咬整个浙东!是在撕咬吕大人!是在撕咬我们所有人!”他猛地抓起案上那份还散发着新鲜墨臭的弹劾奏章抄本,狠狠摔在心腹脸上,“‘沈荣勾结倭寇,输送毒物,戕害皇嗣,幕后必有巨奸’!听听!听听!这‘巨奸’指的是谁?!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沈荣是谁的钱袋子?!”
他急促地喘息着,如同困兽:“吕大人那边……什么反应?”
“吕大人……”心腹声音发颤,“吕大人府上闭门谢客……只传出话……说‘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黄子澄发出一声惨笑,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好一个清者自清!这是要把沈荣……和我们……当弃子啊!”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沈荣不能开口!他必须……永远闭嘴!”
**扬州,两淮盐运司。**
窗外运河上千帆竞过,码头上盐包堆积如山,号子声、算盘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市井交响。然而盐运司衙门后堂的精舍内,气氛却凝重如冰。
常昇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一身低调却质地精良的云锦首裰,面容与常茂有五六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战场淬炼出的凌厉,多了几分商海沉浮磨砺出的沉稳与精明。他手中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眉头紧锁,看着面前摊开的三封急报。
第一封来自金陵“听涛”:沈荣倒台在即,浙东文官集团狗急跳墙,吕本闭门自保!朝堂风暴将起!
第二封来自星火据点:龟背屿惨败!三爷重伤!据点暴露!战船尽毁!费罗携半张据点图与红夷巨炮下落不明!急缺船只、火药、铁料、药材!
第三封来自大哥常茂的亲笔密函,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刻骨的寒意与托付:
> **“昇弟:盐路即命脉!星火危殆,亟需输血!不惜一切代价,打通至琉球航路!输送船、匠、药、铁、粮!吕氏浙东困兽犹斗,必断我盐路!盐引,乃吾家命门,亦为敌之死穴!守好它!必要时……以盐引为刃,断敌粮道!兄茂,血书!”**
常昇放下密函,指尖冰凉。大哥从未用过如此沉重的语气!海外据点竟己危急至此!他闭上眼,脑中飞速盘算:盐引!两淮盐引!这是常家立足的根本,也是此刻唯一能撬动海量资源、支援星火的杠杆!但也是敌人反扑的致命弱点!
“二爷,” 一个精干的中年账房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刚收到风,浙东那边几个跟我们不对付的大盐商,突然联手压低盐价,大批吃进市面上的散盐!同时,漕运总督衙门那边也传出风声,说要严查‘夹带’,尤其是……运往闽粤方向的盐船!”
果然来了!常昇眼中寒光一闪!浙东集团的反扑,比预想中更快更狠!压价吃盐,是要囤积居奇,扰乱盐市,打击常家资金链!严查“夹带”,是要卡死他通过盐船夹带战略物资支援海外的通道!
“想断我的路?”常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节在紫檀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的笃笃声,“那就看看,谁先断了谁的粮!”
他霍然起身,声音沉稳而迅疾地下达命令:
“第一,立刻传令我们掌控的所有盐场!暂停向那几家压价的浙东盐商供盐!一粒盐都不给!告诉他们,想买盐?按我定的新价!翻一倍!”
“第二,动用所有在漕帮的暗线!重金开路!告诉漕帮各柜头,凡挂我常家‘双戟’旗的盐船,查验一律从简!敢刁难一艘,我断他们三个月的盐引份额!”
“第三,秘密调集所有可靠的大料盐船!船底夹层、盐包中心,给我装满精铁锭、火药、金疮药、还有……会修船造炮的匠人!目标……琉球那霸港!船队由‘镇海蛟’张魁亲自押运!告诉他,船在人在!货在人在!”
“第西,”常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放出风去!就说我常昇,愿意以低于官价三成的价格,向……北平燕王府卫戍大营,敞开供应五万石军盐!盐引……用燕王府的军需条子抵!”
账房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常昇:“二爷!这……这可是资敌……而且燕王那边……”
“资敌?”常昇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商贾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精明,“燕王戍边,吃的也是大明的粮,用的是大明的盐!我卖的是官盐,走的是明路,何来资敌?至于燕王……”他目光投向北方,意味深长,“他缺盐,我缺条路。浙东的手伸得太长,总得有人……帮我们砍一砍!”
他拿起大哥那封血书密函,轻轻按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灼热的托付与刻骨的恨意。盐海风波恶,星火待薪传。他常昇虽不在沙场,但这没有硝烟的盐路战场,便是他为家族、为侄儿允熥劈开的血路!
**东宫承恩殿偏殿。**
暖意融融,银骨炭烧得正旺。朱允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习字。他搬了个小杌子,安静地坐在炭盆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东宫用度账册。
这是常蓝氏昨日入宫“探病”时,悄悄塞给他的。厚厚的账册边缘,夹着一张不起眼的纸条,上面是外祖母熟悉的、带着一丝颤抖的笔迹:**“熥儿,观微。”**
朱允熥的小脸沉静,目光如同平静的湖水,一行行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目。貂绒手笼放在一旁,冻疮未愈的小手翻动纸页,动作缓慢而稳定。
“殿下……”一个面生的、眼神闪烁的小太监端着一碟新做的蜜渍金桔进来,脸上堆着谄笑,“这是吕娘娘特意吩咐膳房给您做的,最是润肺生津……”
朱允熥没有抬头,仿佛全神贯注于账册。他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账册某一页的角落——那里记录着上月“珍玩采买”一项,数额大得惊人。其中一行小字:“购于‘万宝斋’,彩绘漆盒十二件,纹银一千二百两。”万宝斋……他记得,那是沈家的产业。
小太监见朱允熥没反应,讪讪地将金桔放在案几上,正要退下。
“等等。”朱允熥稚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小太监身体一僵:“殿下有何吩咐?”
朱允熥放下账册,清澈的目光落在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蜜渍金桔上,看了片刻,然后抬起小脸,平静地看向小太监:
“这金桔,看着真好。”
“你,替本宫尝一个。”
小太监脸上的谄笑瞬间凝固,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朱允熥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账册上,落在“万宝斋”和“一千二百两”那几个字上。小小的手指,在冰冷的纸页上,轻轻划过。
**国公府佛堂。**
烛火摇曳,映着常蓝氏枯槁而冰冷的脸。她面前摊着一封刚收到的密信,来自常昇。信中详细汇报了盐路反击的部署,字里行间透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常茂站在阴影里,手中紧握着一枚冰冷的飞镖,镖尾系着一小卷染血的布条。布条上是常昇潦草却力透纸背的警告:
> **“漕运总督府异动!浙东盐商欲断我盐路!燕王盐引,恐为双刃剑!昇,血战!”**
“昇儿……做得对!”常蓝氏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盐引就是命!命悬一线,容不得半点仁慈!燕王……哼,驱虎吞狼,就看这头虎……胃口有多大了!”
她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冷的鬼火,死死盯住常茂:“茂儿!昇儿在盐路为我们争命!森儿在海外浴血!我们……也不能闲着!”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狠狠点在佛龛前那枚拓印着带血“沈”字凿痕的图样上,指甲几乎要将其戳穿!
“沈荣这条断了脊梁的狗,该叫了!该把他主子……拖下水了!”
“把他在诏狱里‘畏罪自尽’的消息……放出去!做得‘像’一点!”
“再把他这些年‘孝敬’给吕本、给浙东那几位‘清流’的账本……挑几页最要命的,‘不小心’……让毛骧的狗鼻子闻到!”
常茂眼中血光爆闪,缓缓点头,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他手中那枚冰冷的飞镖,在烛火下闪烁着淬毒的寒芒。
佛堂外,寒风呜咽。
盐海起烽烟,深宫藏杀局。
星火飘摇于怒海,刀锋己悬于颈侧。
破局的惊雷,在无数鲜血与算计的堆积下,终于抵达了爆裂的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