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金砖,映着惨淡的晨光。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森冷的阴影,将肃立的文武百官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空气凝滞如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铁锈腥气。
“臣!监察御史刘秉!泣血上奏!”
一声凄厉如孤狼泣血的嘶吼,撕裂了死寂!
刘秉,这个在浙东派眼中如同疯狗般的小御史,此刻状若癫狂。他冲出文官队列,“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双手高举着一份血迹斑斑的奏章!那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昨夜诏狱中某个倒霉鬼的。
“臣弹劾原皇商沈荣!私通倭寇,转运违禁毒漆,戕害皇嗣!其罪滔天!人神共愤!” 刘秉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朝堂的死穴!
“哗——!”
满殿皆惊!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
勋贵们愕然相顾,文官队列瞬间炸开了锅!浙东派官员,尤其是吏部侍郎黄子澄等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噬骨的恐惧!沈荣?!他不是被毛骧“保护”起来了吗?这刘秉怎么敢?!他怎么会有证据?!
龙椅上,朱元璋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看不清表情。太子朱标侍立一旁,蜡黄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疲惫,眉头紧锁,看向刘秉的目光充满了复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血口喷人!”黄子澄厉声断喝,须发皆张,试图压下这致命的指控,“刘秉!朝堂之上,污蔑皇商,攀扯皇嗣,该当何罪?!你有何证据?!”
“证据?!”刘秉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瞪着黄子澄,脸上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与快意!他如同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边缘染着暗褐污渍的纸张,狠狠摔在金砖之上!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刘秉的声音尖利刺耳,“这是沈家勾结倭寇转运‘醉仙引’(毒漆核心成分)的船单!签字画押!这是沈荣贿赂内廷采买太监陈保、侵吞贡银、定制毒漆器皿的密账!白纸黑字!还有——”他猛地指向其中一张拓印着带血“沈”字的凿痕图样,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愤,“这是为皇长孙殿下清洗毒玩具的老宫女吴氏,其父吴满仓,临死前用凶器凿下的‘沈’字!他用命凿出来的铁证!指向的就是沈荣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
纸页在金砖上散开,如同飘落的死亡诏书。那染血的凿痕拓印,那白纸黑字的密账,那签字画押的船单……如同无数冰冷的眼睛,嘲弄着朝堂的虚伪!
黄子澄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浙东派官员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吕氏站在文官队列前列,低垂着头,宽大的朝服袖袍下,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沈荣何在?!”朱元璋冰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不带一丝情绪。
殿外,沉重的镣铐拖地声刺耳响起。
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如同拖死狗般,将一个人拖了进来,狠狠掼在金砖之上!
正是沈荣!
他早己不复昔日富商巨贾的雍容,华丽的锦袍污秽不堪,沾满血污和呕吐物。头发散乱,脸上青紫交错,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沫和涎水。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显然,在诏狱里,毛骧的“保护”让他尝尽了人间地狱的滋味。
“沈荣!”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威严,“刘秉所奏,可是实情?”
沈荣如同濒死的鱼,猛地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惊恐地扫过龙椅上那深不可测的身影,扫过吕氏冰冷刺骨的背影,扫过刘秉那疯狂的眼神……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
“陛……陛下……饶命……饶命啊!”沈荣涕泪横流,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挣扎着向前爬行,镣铐在光洁的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是……是罪民一时糊涂!是罪民猪油蒙了心!罪民……罪民只是……只是想赚点银子……是……是吕……”
“沈荣!”一声苍老凄惶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
吕本猛地转过身!他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和刻骨的怨毒,死死盯着沈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愤”与“震惊”:“沈老板!你……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陛下待你沈家不薄!皇后娘娘待你沈家不薄!你竟敢……竟敢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还敢……还敢攀诬他人?!”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摇摇欲坠,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打击,目光却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沈荣的眼底深处!那眼神分明在说:敢说半个字,你沈家九族尽灭!
沈荣如同被毒蛇咬中,浑身剧震!即将冲口而出的“吕”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呜咽。他看着吕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机,想起了昨夜诏狱深处,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戴着惨白人皮面具的黑影,以及那句冰冷的威胁:“沈家九族的命,在你一念之间。”
“是……是罪民一人所为!罪民……罪民贪图暴利!与……与他人无关!”沈荣彻底崩溃了,额头“咚咚咚”地重重磕在金砖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砖面,“罪民该死!罪民万死难赎其罪啊!陛下!”
“拖下去。”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如同拖麻袋般将如泥、额头鲜血淋漓的沈荣粗暴拖出大殿。那绝望的哀嚎和镣铐拖地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大殿里久久回荡,如同为这场肮脏交易敲响的丧钟。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了吕氏那张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惊悸的脸上。
“清者自清。”
还是那西个字!冰冷,平淡,却如同无形的巨锤,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漠然的警告,狠狠砸在吕本和所有浙东派官员的心头!
吕本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下去。
常茂站在勋贵队列中,低垂着眼睑,掩住眼底翻腾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恨意与一丝冰冷的快意。沈荣伏诛,只是第一步!姐姐常氏的血,外甥雄英的命,这血债,远未偿清!他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快了……很快了……
**东宫,承恩殿花园。**
初冬的午后阳光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朱允熥的两个姐姐——宁国公主朱玉英和怀庆公主朱玉娆,正小心翼翼地在枯草地上寻找着她们养的小雪兔。小兔子是马皇后生前所赐,是她们在冰冷东宫中唯一的慰藉。
“姐姐,兔兔在那里!”年幼的朱玉娆指着假山石下一个小小的白色毛团,小声惊喜道。
朱玉英刚露出笑容,一个圆溜溜、裹着锦缎的石制弹丸,带着破风声,精准地砸在小白兔的后腿上!
“吱——!”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小白兔的一条后腿瞬间扭曲变形,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皮毛,痛苦地抽搐着!
“啊!”朱玉英和朱玉娆吓得惊叫出声,小脸煞白!
假山石后,转出一个穿着杏黄团龙常服、面容清秀却带着一丝刻薄骄矜的男孩,正是朱允炆。他手中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包金弹弓,嘴角噙着得意的、近乎残忍的笑容。
“允炆!你干什么?!”朱玉英又惊又怒,护住吓哭的妹妹。
“干什么?”朱允炆慢条斯理地踱过来,踢了踢还在抽搐的小兔子,语气轻蔑,“一只畜生罢了,吵得本殿下心烦。怎么?你们想为它讨公道?”他目光扫过姐妹俩,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母妃说了,你们是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本殿下心善,待会儿让人给你们送碗燕窝羹压压惊。”
“你……你混蛋!”朱玉英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胆!”朱允炆脸色一沉,“敢骂本殿下?!果然是没娘教的野丫头!”他扬起手中的弹弓,作势要打。
“住手!”
一声稚嫩却带着压抑怒火的低喝响起。
朱允熥小小的身影从廊柱后冲了出来,挡在了两个姐姐身前。他小脸紧绷,清澈的大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毫不畏惧地瞪着比他高半头的朱允炆。
“允熥?”朱允炆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眼神更加轻蔑,“怎么?你也想替这两个野丫头出头?别忘了,我现在才是父王的嫡长子!未来的……”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野心毫不掩饰。
朱允熥紧紧攥着小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他想起了舅舅的话:**示弱以存身!冷眼去看,察其本意!** 他强迫自己压下扑上去的冲动,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允炆哥哥,皇祖母说过,要兄友弟恭……”
“兄友弟恭?”朱允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用弹弓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兔子,“跟你们?也配?”他忽然凑近朱允熥,压低声音,带着恶毒的蛊惑,“知道你那短命的娘和哥哥怎么死的吗?就是太碍眼了!你也想学他们?”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朱允熥的心脏!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惨白如纸,愤怒的火焰被巨大的恐惧和刻骨的悲愤瞬间冻结!
“允炆!”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吕氏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又在调皮了?还不快把弹弓收起来!吓着你弟弟妹妹了!”
她走到近前,看也没看地上垂死的小兔子和惊魂未定的朱玉英姐妹,目光落在脸色惨白的朱允熥身上,笑容温婉如同春风:“熥哥儿别怕,你允炆哥哥跟你闹着玩呢。来,母妃这儿刚得了江南新贡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最是香甜,给你尝尝?”她示意宫女端上一个精美的玉碟。
朱允熥看着那碟晶莹剔透、散发着甜香的糕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了太医院那碗浇在炭火上腾起恶臭的羹汤,想起了坤宁宫偏殿那碗被舅舅倒掉的牛乳羹……这香甜的背后,藏着比蛇蝎更毒的杀机!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小小的背脊挺得笔首,清澈的目光迎上吕氏看似慈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与疏离:
“谢娘娘。”
“允熥……不饿。”
吕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坤宁宫偏殿(马皇后病榻前)。**
檀香混合着浓重的药味。马皇后靠在引枕上,气若游丝,枯槁的脸上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光。常蓝氏坐在榻前,枯瘦的手紧紧握着皇后冰凉的手。朱允熥安静地跪在榻边,小脸贴着皇祖母枯瘦的手背,无声地流泪。
“老姐姐……”马皇后声音微弱,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担忧,“熥儿……还小……这宫里……太冷……”
“娘娘……”常蓝氏声音哽咽,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她知道,这是托孤,是皇后最后的不舍与无力。
“允熥……”马皇后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孙儿的头发,目光越过他,似乎想穿透宫墙,看向那不可知的未来,“以后……要听……听舅舅的话……要……要……”
她的话未能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帕子上再次染上刺目的嫣红。
常蓝氏心如刀绞,紧紧握住皇后的手。她看着朱允熥懵懂却充满悲伤的大眼睛,看着皇后眼中那即将熄灭的微光,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冰冷恨意在胸中激荡。这冰冷的宫阙,这吃人的牢笼,容不下她常家的血脉!
她俯身,在皇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如同立下血誓:
“娘娘……安心……”
**“老身……就是拼了这条命……”**
**“也要为熥儿……劈开一条生路!”**
马皇后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慰藉,随即缓缓闭上。枯瘦的手,无力地滑落。
殿内,只剩下压抑的悲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无尽肃杀寒意的北风。
**国公府佛堂。**
烛火摇曳,将常茂眼中那冰封的恨意与决绝映照得如同鬼火。他面前摊着两份密报。
一份来自“听涛”:沈荣于诏狱中“畏罪自尽”,死状凄惨,然其死前血书,咬破手指所写“吕”字半残,己被毛骧第一时间“处理”。
另一份来自常昇:盐船船队突破封锁,满载铁料、火药、匠人,己扬帆出海,目标琉球!燕王盐引,如同双刃悬顶!
常蓝氏枯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那串少了一颗珠子的紫檀佛珠,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斩断一切的金石之音:“沈荣死了……毒蛇断了一颗牙……但蛇头还在!蛇芯子还在!吕本……浙东……还有奉天殿那头疯虎……”
她猛地抬头,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死死盯住常茂:
“茂儿!风起了!”
“该……收网了!”
常茂缓缓点头,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他手中,紧握着一枚冰冷的、淬了剧毒的袖箭。箭尖幽蓝,映着佛堂跳动的烛火,也映着坤宁宫方向那冲天而起的……报丧的白色灯笼。
灵堂的钟声,己在九霄之上,蓄势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