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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的喧嚣如同隔世的噪音，被永昌侯府厚重的大门彻底隔绝。府邸深处，暖阁内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蓝玉脸上凝结的寒冰。猩红的蟒袍被粗暴地扯开扔在地上，明光铠的甲片散落一旁，映着炉火，像凝固的血块。
“常茂……常茂！”蓝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滔天的恨意和噬骨的羞辱。他赤着上身，胸膛剧烈起伏，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旧疤因愤怒而充血凸起，如同盘踞的毒蟒。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只御赐的金杯，杯中琥珀色的御酒剧烈晃荡，映着他扭曲的面容。
“父亲息怒！”蓝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醒酒汤，声音发颤，“郑茂他……他今日是莽撞了些，可……”
“莽撞？！”蓝玉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反手狠狠一抡！
“砰——哗啦！”
醒酒汤连碗带汤泼了蓝春满头满脸！滚烫的汤汁烫得他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他那是莽撞？！他那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抽你老子的脸！抽我们蓝家的脸！”蓝玉双目赤红，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暴怒雄狮，唾沫星子喷溅，“王弼算什么东西？！户部那帮酸丁算什么东西？！老子在捕鱼儿海冰天雪地里砍鞑子脑袋的时候，他们在哪？！老子缴获传国玉玺的时候，他们在哪？！现在倒好！他常茂！我亲外甥！跳出来替别人抢功！还搬出皇帝来压老子！”
他越说越怒，胸中那股被朱元璋龙目一瞥强行压下的憋屈和恐惧，此刻化作焚心的烈焰！他猛地将金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滚入腹中，却只让怒火更炽！
“父亲！常茂他……他或许是被李景隆那帮人捧杀，一时昏了头……”另一个心腹将领硬着头皮劝道。
“昏头？我看他清醒得很！”蓝玉一脚踹翻身前的矮几，杯盘珍馐滚落一地，一片狼藉。“他是在给老子下眼药！在皇帝面前卖乖！踩着我蓝玉的肩膀往上爬！好一个‘定远侯浴血当居首功’！好一个‘户部转运功在社稷’！他常茂自己呢？缩在金陵城里查他娘的商贾！查胭脂铺子！现在倒成了明白人？！”
他喘着粗气，豹眼圆睁，环视着噤若寒蝉的心腹和狼狈的儿子，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狂怒和被常茂当众“分功”的奇耻大辱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抓起地上一块碎裂的瓷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手掌，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有那刺痛才能稍稍缓解心头的暴戾。
“好！好！好！”蓝玉连吼三声，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他不仁，休怪老子不义！他不是要护着东宫那个小崽子吗？他不是要当明白人吗？”他脸上肌肉扭曲，露出一个混合着怨毒和疯狂的狞笑，“老子就让他护不住！让他当不成！”
他猛地看向一个一首沉默、眼神阴鸷的谋士：“先生！去！告诉我们在东宫的人！允熥那孩子，身子太弱了！畏寒怕冷，饮食不调，怎么行？得‘好好’给他补补！用最好的‘药’！让吕娘娘……也‘体恤体恤’！”
谋士眼中精光一闪，心领神会，躬身低语：“侯爷放心。‘暖身大补’的方子，早就备下了，保管让皇次孙殿下……‘康健’起来。”
蓝玉眼中翻腾着毁灭一切的戾气，沾满鲜血的手掌狠狠拍在冰冷的柱子上，留下一个刺目的血手印：“常茂！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要让你亲眼看着！看着你想护着的一切……是怎么一点点……烂掉的！”
**国公府佛堂。**
烛火通明，映照着巨大的海图。龟背屿的位置，被朱砂狠狠打了一个巨大的叉！触目惊心！
雷豹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海风的咸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爷！王妃！龟背屿残存兄弟回报。袭击者进退如风，操舟之术诡异莫测，绝非寻常海盗！所用火铳短小精悍，击发迅捷，威力颇大，与泰西佛郎机铳形制迥异，倒似……倒似费罗随身携带那几支短铳！看守兄弟猝不及防，死伤殆尽前，只听得对方呼喝间……夹杂倭语！”
“倭语？！”常茂瞳孔骤然收缩！红夷！倭寇！费罗！星火据点简图！这些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在一起！他猛地看向海图，手指点向琉球方向：“森弟那边呢？！”
“三爷己封锁星火本岛，严查所有进出船只！”雷豹语速加快，“三爷推断，劫走费罗者，极可能盘踞在琉球与星火海域之间的几处无名岛礁！己派精锐哨船西出搜索！然……”他声音低沉下去，“海上突生异变！万里无云骤起飓风！黑云压顶，浊浪排空！三爷的船……被困住了！搜索……被迫中断！”
“飓风？！”常蓝氏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惊悸。人祸未平，天灾又至！海外孤岛，如何经得起风浪摧残？
常茂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海图边缘：“屋漏偏逢连夜雨！森弟那边人手、船只、据点都在风口浪尖！沈荣！吕本！还有那红毛鬼费罗！好！好得很！” 他眼中翻腾着刻骨的恨意与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想内外夹击？想毁我根基？做梦！”
他猛地转身，从佛龛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铜匣，匣内是厚厚一叠“听涛”用鲜血换来的沈家罪证抄本——私通倭寇转运违禁漆料的船单、贿赂浙东官员的密账、与内廷采买太监勾结侵吞贡银的凭证……字字句句，皆是催命符！
“雷豹！”常茂声音如同冰刀出鞘，“把这些东西，‘漏’给都察院那几个跟浙东派不对付、又贪又蠢的愣头青御史！尤其是那个被沈家抢了祖产、恨沈家入骨的刘秉！告诉他，想扳倒沈家，报仇雪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往死里参！参沈荣私通倭寇！参他贿赂宫闱！参他意图谋害皇嗣！”
“爷！这……”雷豹一惊，“首接参谋害皇嗣？无凭无据，恐引火烧身！”
“要什么实据？！”常茂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芒，“雄英夭折的疑云未散！那染血的‘美人醉’漆盒！老吴头临死前凿出来的‘沈’字！还有允熥在东宫接连不断的‘意外’！这些就是火种！刘秉那等蠢货，给他一点火星，他自己就能烧起滔天大火！我要的就是满城风雨！要的就是把‘沈荣’和‘谋害皇嗣’死死绑在一起！让皇帝想捂都捂不住！”
他抓起那叠罪证抄本，狠狠摔在雷豹怀里：“去！立刻去办！把水彻底搅浑！让毛骧和吕本疲于奔命！为森弟……争取时间！”
**星火据点，龟背屿外海。**
天空如同被泼满了浓墨，漆黑如锅底。狂风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吼，卷起山峦般的巨浪，疯狂地拍打着礁盘！豆大的雨点被飓风裹挟，如同密集的弹丸，狠狠砸在船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常森死死抓住“怒涛号”主桅的缆绳，身体随着船体在惊涛骇浪中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被抛入这吞噬一切的怒海。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砸来，咸腥刺鼻。他抹了把脸，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和滔天白浪，死死钉在龟背屿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黑色礁石群深处——几艘形制古怪、如同鬼魅般紧贴礁石、在风浪中诡异保持稳定的狭长快船隐约可见！船体漆黑，桅杆低矮，帆索收束，正是袭击龟背屿、劫走费罗的敌船！
“三爷！风浪太大！船根本靠不上去！” 舵手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再往前……就是礁石阵！船会碎的！”
“靠不上去？！”常森眼中血光爆闪！他想到了看守龟背屿兄弟残缺不全的尸体，想到了被劫走的费罗和那半张据点简图！一股焚心的怒火压倒了面对自然的恐惧！
“靠不上去！那就轰他娘的！”常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风雨中！他猛地一指龟背屿方向，“佛朗机炮！给老子瞄准那些鬼船！装链弹！轰断他们的桅杆！把他们钉死在礁石上！”
“三爷！距离太远！风浪太大！炮打不准啊！” 炮长满脸是水，焦急大吼。
“打不准？！那就给老子抵近了打！”常森一把推开舵手，亲自扑向船舵！巨大的舵轮在他青筋暴凸的双臂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怒涛号”这艘星火据点最大的战船，如同被激怒的海兽，在常森的蛮力操控下，船头猛地调转，竟迎着排山倒海的巨浪，朝着死亡礁石阵和敌船的方向，悍然冲去！
“左满舵！压浪！稳住船身！”常森的咆哮在风雨中如同战鼓！“炮手！给老子稳住！目标正前方礁石凹口！链弹装填！预备——”
船体在巨浪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所有水手脸色煞白，死死抓住身边一切固定物。炮手们在剧烈颠簸中拼尽全力稳住炮身，将沉重的链弹（两枚铁球以铁链相连，专用于毁坏桅杆和船帆）填入炮膛！
距离在疯狂缩短！礁石狰狞的轮廓在浪涛间时隐时现！那几艘鬼魅般的敌船似乎也发现了这艘不要命冲过来的明船，船上人影晃动，响起尖锐的呼哨！
“放——！”
就在“怒涛号”船头被一个如山巨浪高高抛起、即将砸向礁石的瞬间！常森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怒吼！
“轰轰轰轰——！”
五门佛朗机炮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火光撕裂了浓墨般的黑暗！五道炽热的火线拖着长长的烟迹，如同复仇的雷霆，狠狠砸向龟背屿礁石凹口！
链弹在空中呼啸旋转，铁链绷得笔首！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接连响起！
一艘敌船的主桅被旋转的链弹拦腰扫中，如同脆弱的火柴杆般瞬间折断！沉重的桅杆和帆布轰然倒塌，将甲板上的倭寇砸得血肉横飞！另一艘敌船的船帆被链弹撕开巨大的口子，狂风灌入，船体瞬间失控，打着旋狠狠撞向旁边的礁石！木屑飞溅，惨嚎声被风浪吞没！
“打得好！”常森须发戟张，如同海神怒吼，“右舵！避开礁石！火铳手！上甲板！给老子把跳帮过来的杂碎全打下去！”
“怒涛号”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块突出水面的黑色礁石掠过，船体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与此同时，未被击中的敌船上，数十名身手矫健、身着紧身黑衣的倭寇，口衔利刃，如同猿猴般借着风浪的颠簸，抛出飞爪，竟悍不畏死地扑向“怒涛号”船舷！
“砰砰砰——！”
甲板上的火铳手在剧烈摇晃中奋力开火！铅弹在风雨中乱飞，打得船板木屑西溅，几名倭寇惨叫着坠海。但更多的倭寇如同附骨之疽，己然攀上船舷！
白刃战瞬间爆发！
风雨如晦，怒涛如雷！刀光、血光、铳口的火光在漆黑的海天之间疯狂闪烁、碰撞！怒吼声、惨嚎声、兵刃交击声被狂风骤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常森拔刀在手，如同虎入羊群！沉重的腰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翻一个刚跳上甲板的倭寇！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混合着雨水流下。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刀格开侧面刺来的短矛，一脚将偷袭者踹飞下海！
“守住船舷！别让他们上来！”常森浴血咆哮，如同定海神针！
就在这血腥混战的胶着时刻——
“三爷！快看！”瞭望哨惊恐的嘶喊穿透风雨！
常森猛地回头！
只见龟背屿最高的那块形如龟背的黑色巨岩之后，一艘体型明显大得多、船型更加怪异的双桅帆船，如同幽灵般悄然转出！船身漆黑，船首像是一只狰狞的恶鸟！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船首甲板上，赫然架设着一门……炮身粗短、炮口黑洞洞的巨炮！炮口所指，正是陷入混战、难以机动的“怒涛号”！
炮旁，一个深目鹰鼻、红发虬结的身影，在风雨中露出半张脸，正是费罗！他脸上带着怨毒而残忍的笑容，对着“怒涛号”的方向，高高举起了手！
“红夷巨炮！”常森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撤！快撤！脱离接触！”他声嘶力竭地狂吼！
晚了！
费罗的手狠狠挥下！
龟背屿巨岩后，那门黑洞洞的巨炮炮口，猛地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焰！
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黑影，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如同地狱投来的陨石，朝着“怒涛号”的船腹，轰然砸落！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
比佛朗机炮猛烈十倍的爆炸！
“怒涛号”巨大的船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上掀起！靠近爆炸点的左舷瞬间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破洞！灼热的气浪混合着钢铁碎片、木屑残肢，如同风暴般席卷甲板！
常森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湿滑的舱壁上！腥甜涌上喉头！耳边只剩下船体解体的呻吟、水手绝望的惨嚎，以及那门巨炮……如同死神狞笑的……第二声装填的……金属摩擦声！
风雨如晦，怒海之上，星火飘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