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一年的初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来自北方的寒流席卷中原,金陵城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然而,比天气更寒冷的,是从北方边关传来的急报。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了皇城的宁静,将一份染着风霜与血色的军情通报送入奉天殿。朱元璋展开一看,脸色瞬间阴沉如铁。
“北元辽王阿扎失里、太尉哈剌章,纠集残部并裹挟兀良哈三卫部分部落,大举入寇大宁(今内蒙古宁城)!前锋己突破边墙,劫掠边民,兵锋首指喜峰口!守将告急!”
塘报中更提到:魏国公徐达坐镇北平,虽调度有方,但旧伤复发,寒疾缠身,连日高烧不退,难以亲临一线指挥!而永昌侯蓝玉,在得胜营(今河北宣化附近)闻警后,不待帅令,己擅自率本部精锐骑兵出塞迎击!
“混账!”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怒不可遏,“蓝玉这厮!胆大包天!竟敢违抗帅令,擅自出战!徐达病重,他这是要干什么?!” 担忧徐达病情与愤怒蓝玉抗命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勋贵们噤若寒蝉,文官们面面相觑。李善长眉头紧锁,胡惟庸则眼观鼻鼻观心,心思急转。常茂心中也是一沉:常森密报中提到的徐达病重、蓝玉桀骜、将帅不和,竟在如此危急时刻爆发了!
“陛下!”兵部尚书出列,“当务之急,是增援大宁、喜峰口!魏国公病体难支,永昌侯孤军深入,恐有闪失!”
“增援?粮饷呢?!”户部侍郎郭桓立刻叫苦,一脸“为难”,“陛下!空印案后,国库本就吃紧!今岁江南又遭了冻灾,秋粮减收!北疆军需转运千里,耗费巨大!户部…户部实在难以支撑大军长期远征啊!” 他话里话外暗示困难,眼神却瞟向胡惟庸。
胡惟庸适时出列,一副忧国忧民状:“郭侍郎所言虽实,然军情如火!臣建议,可先调北平、山西、大同诸卫所就近驰援,命蓝玉速与主力汇合,不得浪战!同时严令户部,压缩开支,务必保障前线将士越冬口粮与必要军械!待稳住阵脚,再图后计!” 他看似提出了解决方案,实则把压力全推给了地方卫所和户部(郭桓),自己置身事外。
朱元璋脸色铁青,目光扫过群臣。他深知胡惟庸的滑头,更明白郭桓话里的水分!但此刻不是清算的时候。他强压怒火,一道道指令如冰雹般砸下:
命燕王朱棣(此时在北平)暂代徐达,总督北平军务,协调各路援军,务必守住喜峰口,接应蓝玉!
严旨斥责蓝玉,令其立刻与主力汇合,不得有误!若有闪失,军法从事!
令户部(郭桓)立刻筹措粮饷、冬衣,火速运往北疆!若敢延误克扣,立斩不赦!
令五军都督府(常茂所在)立刻核查各地卫所军械储备,随时听调!
退朝后,北疆的烽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常茂回到都督府,立刻雷厉风行地执行核查军械的命令,同时心中忧虑更甚:徐达病重,朱棣虽勇但年轻,蓝玉抗命冒进,郭桓把持的户部粮饷能否及时到位?北疆危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东宫传来的消息。姐姐常氏的身体,在允熥出生后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产后虚弱、气血两亏的症状日益加重,近日更是添了咳嗽、低热的毛病,汤药几乎不离口。马皇后和常蓝氏忧心忡忡,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吊着。那个刘文彬,依旧作为助手频繁出入东宫,开的药方依旧“温补”,但姐姐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苍白,精神也愈发萎靡。
常茂通过母亲安插的嬷嬷得知,姐姐常氏自知时日无多,强撑着病体,将更多的心血倾注在两个儿子身上。她每日都要亲自过问雄英的功课,教导他孝悌仁爱之道;对襁褓中的允熥,更是倾注了无尽的母爱和…不舍。她常常抱着允熥,一坐就是半天,低声哼着儿歌,眼神温柔而哀伤,仿佛要将孩子的一切都刻进心里。这一幕,让伺候的嬷嬷们无不心酸落泪。
这一日,常茂入宫探望。东宫常氏的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常氏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颊瘦削得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雄英(4岁)乖巧地趴在榻边,正认真地给母亲念着一首新学的诗。允熥(几个月大)则躺在摇篮里,吮吸着手指,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哥哥。
“茂儿…来了…”常氏看到弟弟,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
“姐姐。”常茂心头酸楚,上前握住姐姐枯瘦冰凉的手,“您感觉如何?今日可好些了?”
常氏微微摇头,目光看向摇篮:“允熥…今日很乖,吃了奶就睡了…”她又看向雄英,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雄英…功课又有进益了,先生夸他聪慧…茂儿,”她用力握了握常茂的手,眼神带着恳切和托付,“我…我怕是不成了…以后…雄英和允熥…你要多看顾…他们是常家的血脉…更是大明的皇子…”
“姐姐!您别胡说!”常茂心如刀绞,强忍着悲痛,“您会好起来的!太医说了,好好养着…”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常氏疲惫地闭上眼,一滴清泪滑落眼角,“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我只盼他们兄弟…平安长大…和睦…和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牵挂和无力。
常茂看着姐姐枯槁的容颜,再看着懵懂无知的雄英和允熥,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悲愤几乎要冲破胸膛!姐姐的病,绝非天灾!是人祸!是那些藏在阴暗处的毒蛇,一点点啃噬了她的生命!他恨不得立刻揪出刘文彬,揪出钱管事,揪出幕后黑手,将他们碎尸万段!
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没有铁证!毛骧的锦衣卫如同毒蛇般潜伏在侧!他只能死死压下这份杀意,用尽全力保证:“姐姐放心!有我在!雄英和允熥,绝不会受半点委屈!常家,永远是他们的后盾!”
就在常茂沉浸在悲愤中时,常昇带着两份密报匆匆寻来。
第一份来自凤阳常森:
“大哥!老赵(押运官)己彻底收服!他利用押运军需之便,在北疆发展了七名可靠的基层军官作为眼线(名单附后)。他们己暗中收集到部分郭桓克扣军需、以次充好的证据(劣质棉衣样本、克扣粮册副本等),正按计划秘密保存。另,永昌侯蓝玉擅自出击,在捕鱼儿海附近遭遇北元主力,血战一场,虽杀敌甚众,但自身损失亦重,现被辽王阿扎失里部围困!燕王(朱棣)率援军正星夜驰援,但风雪阻路,情况危急!”
第二份来自双屿岛张魁(加密):
“岛主钧鉴:浯屿岛‘火蛟’残部,在首领‘海阎罗’带领下,突然袭击我双屿外围巡逻船队!其船快炮利(确有小炮),我方猝不及防,损失小船两艘!彼等扬言要夺回‘失地’!属下己加强戒备,请求指示!”
北疆蓝玉被围!双屿岛遭“火蛟”残部突袭!
常茂看着这两份密报,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内忧(姐姐病危、东宫阴谋)未解,外患(北疆危机、海匪报复)己至!而毛骧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盘旋不去!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的病,他暂时无能为力,只能祈祷奇迹。但北疆的困局,海上的挑衅,他绝不能坐视!
“昇弟!”他沉声下令:
北疆: 立刻通过凤阳渠道,不惜代价,将我们囤积的部分御寒皮毛、伤药(以“民间商队”名义),秘密送往老赵处,由其设法转交被围的蓝玉部或燕王援军!同时,让老赵提醒那些军官,保存好郭桓贪腐的证据,关键时刻有大用!
双屿: 密令张魁,暂避‘火蛟’锋芒,依托岛礁地利防守!加速仿制火铳!同时,利用我们对航道的熟悉,寻找‘火蛟’巢穴或补给线!时机成熟,一击必杀!
金陵: 加派人手,盯死刘文彬、钱管事!毛骧那边若有异动,立刻示警!
下达完指令,常茂再次望向窗外。金陵城的初雪依旧飘洒,覆盖了朱甍碧瓦,却掩盖不住这皇城内外汹涌的暗流与杀机。姐姐微弱的呼吸,雄英懵懂的眼神,允熥的啼哭,北疆将士的浴血,海上儿郎的搏杀…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来吧!”常茂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让这风雪来得更猛烈些!我常茂倒要看看,是这朔风寒雪能冻断我的脊梁,还是我手中的刀,能劈开一条生路!” 洪武十一年的寒冬,注定将成为一场考验忠诚、智慧与勇气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