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南像被塞进蒸笼,蝉鸣在老槐树上炸响,滚烫的风掠过晒得发白的石板路,卷起路边蔫头耷脑的狗尾巴草。念秋蹲在溪边浣衣,棒槌一下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落在脚踝,转瞬就被暑气蒸干。自从那场大病后,她的手腕总使不上劲,洗几件衣裳就要停下来喘口气,额前的碎发早己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
"念秋姐!有信!"邻家小妹赤着脚踩过浅滩,举着油纸包的信封像举着面小旗。念秋慌忙在粗布围裙上蹭了蹭手,指尖触到信封上熟悉的瘦金体时,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苏泽的字迹带着北方的凌厉,落款处盖着北平师范大学的蓝印,边缘还沾着几粒细小的沙砾。她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没注意到身后的竹篮倾斜,刚洗净的粗布衣裳滑进溪水里,随波漂远。
拆开信封的瞬间,几缕干枯的槐花簌簌落在她膝头,带着北方特有的清甜气息。信纸被反复得发皱,墨迹在某些段落晕染开来,像是被泪水浸透过。念秋逐字读着,溪水声渐渐模糊:"北平城厢日夜戒严,学生游行遭军警镇压。我己决定南下,投身更广阔的革命洪流......"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前浮现出半年前那张夹在信里的照片——苏泽站在未名湖畔,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身后是满树纷飞的樱花,信里写着图书馆的老槐树,写着新发现的古籍善本,从未有过这般沉重的字句。
信纸末尾夹着半张泛黄的报纸,头条新闻印着"一二·九运动"的照片。学生们举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标语牌,在寒风中高喊口号,刺刀寒光与飘扬的围巾形成刺眼对比。照片角落里,苏泽站在队伍前列,眼神坚定如铁,脖颈处还缠着渗血的绷带。念秋的眼泪砸在报纸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她突然想起幼时一起在私塾念书,苏泽总把先生奖励的糖块分给她,说要"留着给念秋补身子"。
"在看什么?"言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念秋慌忙要藏信,却被他瞥见飘落的招生简章。烫金的"女子职业学校"字样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护理、纺织、师范等专业名称旁,苏泽用红笔重重圈出"国文教育"西个字,空白处还写着一行小字:"你总说想教孩子们念书"。
言初弯腰捡起简章,指腹无意识地着"招收有志女性,学费全免"的承诺。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沉默良久才开口:"想去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念秋猛地抬头,正对上他平静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有难以言说的不安,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释然。溪边的蝉突然集体噤声,唯有水流冲刷卵石的声响格外清晰,混着远处打麦场传来的碌碡滚动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她的声音发颤,想起昨夜言初在煤油灯下修补农具的身影。他受伤的手腕还缠着绷带,却固执地包揽了所有重活,说"你歇着,这点伤不碍事"。窗台上晾着她最爱吃的梅饼,是他天不亮就去镇上买的,自己却啃着冷硬的窝头。可此刻苏泽的信又在眼前浮现,那句"你的人生不该只有落霞村"像根烧红的铁签,一下下戳着她的心口。
言初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自嘲:"你昏迷的时候,说胡话都在背《三字经》。"他蹲下来,与念秋平视,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守在你床边想,要是能换你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成。"他的拇指无意识地着她手背上的薄茧,"现在才明白,有些翅膀不是我能折断的。"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几个光着屁股的娃娃在浅滩打水仗,惊起一群白鹭。念秋望着言初眼下浓重的青黑,想起他为了给她抓药,曾摸黑走三十里山路,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摔得浑身是伤;想起那些在病榻前守夜的夜晚,他握着她发烫的手讲故事,把《梁山伯与祝英台》编成了大团圆结局,说"咱们念秋的故事,一定得是甜的"。
"你怪我吗?"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言初摇摇头,将信和简章仔细折好,放进她围裙口袋,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你在高热中抓着我的手,说'我想认字,想读书'。"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眼眶泛起红意,"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念秋不该被困在灶台和水田之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个笑容,"只是能不能......能不能等伤养好了再走?"
暮色渐浓时,念秋独坐堂屋。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摊开苏泽的信反复阅读,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信的最后,除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劝诫,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等你做了先生,可得给我寄张照片"。窗外传来言初劈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节奏里带着某种执拗的坚持。
"在看什么?"言初端着姜汤进来,木勺撞在碗沿叮当作响。他在她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用红绳系着的银元,边角还沾着泥土:"后山挖草药卖的钱,路上用得着。"
念秋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能要......"
"拿着。"言初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银元传来,烫得她发疼,"你总说我傻,其实最傻的是你。"他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记得给我写信,说说外面的天是不是更蓝,说说你读的书,教的字。"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说说......他的事。"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念秋靠在言初肩头,听他哼起那首熟悉的民谣。歌声里,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明亮的教室里,对着一群孩子讲课,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课本上;看见苏泽在革命队伍中振臂高呼,眼神坚定如炬;也看见言初守着这个家,在田间地头盼着她归来,每到黄昏就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出神。
第二日清晨,念秋在梳妆匣里发现言初留的纸条。苍劲的字迹写着:"落霞村的晚霞永远为你留着。"匣底压着她最爱的蓝布头巾,还有言初悄悄藏起的那张合照——那是成亲那日,邻村的货郎用相机拍的,照片里的他们局促地站着,却笑得比晚霞还要灿烂。言初在照片背面写了行小字:"我媳妇最好看"。
村口的老槐树下,言初帮她捆好行李。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够到她的脚尖。"到了地方报平安。"他反复叮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大胆往前走,别回头。"
马车启程时,念秋回头望去。言初还站在原地,身影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可他挥动的手臂始终没有放下。晨风扬起她鬓角的发丝,苏泽的信和招生简章在包袱里微微发烫,而远处的天空,正泛起黎明的曙光,像是无数未竟的梦想,在等待着被一一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