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盛夏的日光如同融化的金箔，肆意倾洒在落霞村的每一个角落。老槐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跳跃成细碎的光点。念秋坐在堂屋门槛上，女子职业学校的招生简章被反复得边角发皱，烫金的标题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护理、纺织、师范等专业名称旁，苏泽用红笔圈出的“国文教育”字样，此刻像是一团跳动的火苗，灼烧着她的心口。
院外传来“咚、咚、咚”的劈柴声，节奏沉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念秋抬起头，透过斑驳的竹帘望去，言初正站在老槐树下，汗水浸透的粗布短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他清瘦却坚实的脊背。他每挥动一次斧头，那道尚未痊愈的手腕伤疤便随着动作牵扯，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红。新劈好的柴垛在他脚边堆成整齐的小山，晨露还凝在木头上，折射出晶莹的光，却比不过他转头望向堂屋时，眼底那抹温柔的笑意。
“在看什么呢？”言初的声音带着几分喘息，他首起腰，用粗糙的袖口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道蜿蜒的伤疤在明暗交错间忽隐忽现。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陶制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让念秋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小心翼翼地数着那些沾着泥土的银元，皲裂的手指将硬币码得整整齐齐，轻声说：“再攒些，够你路上的盘缠了。”
念秋捏着简章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北平街头学生游行的照片、苏泽信中燃烧着理想的文字、课堂上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轮番闪现。可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言初缠着绷带的手腕上，落在他后颈被烈日晒脱的那层皮上，所有的憧憬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抓不住的柳絮，被现实的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
“在想苏泽哥的信？”言初放下水壶，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缓步走进堂屋。他的脚步很轻，仿佛生怕惊扰到什么易碎的东西。八仙桌上还放着他今早磨的豆浆，表面结着一层金黄的油皮，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渐渐模糊了招生简章上的字迹，也模糊了念秋的视线。
念秋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想起苏泽信里那句“你的人生不该只有落霞村”，字字句句都像是对她命运的叩问。可此刻看着言初被柴火熏黑的指甲，看着墙角那只准备给她补身子的老母鸡，看着堂屋梁上挂着的、他特意为她晾晒的干爽草药，突然觉得这句话像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得她眼眶发烫。这个男人用最朴实的方式，将她的世界填得满满当当——灶台上永远温热的饭菜，雨天提前收进屋里的衣裳，还有每个深夜守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轻声讲故事的温柔。
“言初，”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一场易碎的梦，“你说……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
言初正在往粗陶碗里舀豆浆的手猛地顿住，悬在碗上方的木勺微微颤抖，几滴豆浆溅落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良久，他才恢复如常，将碗轻轻推到念秋面前，嘴角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我还能怎么办？”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该种地种地，该砍柴砍柴。等你当了先生，我就去你教书的地方看你，给你带后山的野枣、山核桃，还有你最爱吃的梅饼。”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泛红的眼眶却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念秋盯着碗里晃动的豆浆倒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成亲那日，媒婆说言初是个老实人，能踏实过日子。那时的她满心不甘，觉得自己不过是被命运随意摆布的物件。可当盖头掀开，她看见言初局促地站在床边，把唯一的新棉被轻轻推到她这边，低声说“夜里凉”；当她缠绵病榻，他守在床头三天三夜不合眼，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却还笑着安慰她“快好了”；当他为了给她抓药，摸黑走三十里山路，摔得浑身是伤，却仍把草药紧紧护在怀里……这些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其实我……”她哽咽着刚要开口，言初却抢先说道：“念秋，你别为难。”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手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指腹的粗糙触感却格外温柔，“人这一辈子，总该为自己活一回。就像后山的野百合，总不能因为怕风雨，就躲在土里，不肯开花了。”
念秋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温柔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挽留，只有满满的成全与祝福。可正是这份无私的成全，让她心里某个坚守己久的地方轰然塌陷。她想起昨夜，言初坐在门槛上，望着满天繁星，语气中带着憧憬：“等你好了，咱们去看海吧。听说海特别大，一眼望不到边，浪打在脚上可凉快了。”那时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此刻才明白，他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里，都牢牢地嵌着她的身影。
院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日头也越发毒辣。念秋慢慢合上招生简章，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她将折好的纸放进樟木箱，压在那件舍不得穿的蓝布衫下。樟木的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多年后，自己穿着这件蓝布衫，站在村里的学堂中，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言初，”她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触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后山的棉花该施肥了。”
言初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春日里化开的溪水，漫过眼底短暂的失落，“好啊！我去挑粪桶，你就在家歇着，别累着。”他转身时，念秋清楚地看见他偷偷抬手抹了把眼睛。
两人并肩走在后山的小路上，扁担在言初肩头吱呀作响。七月的棉花正开得旺盛，雪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一片柔软的云朵落在了人间。念秋弯腰拔除杂草，指尖触到叶片上细密的绒毛，突然又想起招生简章上的话。她首起腰，抬头望向远方，群山连绵起伏，像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她心底的选择。
“后悔吗？”言初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念秋转过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后悔。”她弯腰捡起一片飘落的棉叶，轻轻放在言初掌心，“比起遥不可及的远方，我更舍不得眼前的你。”
山风掠过棉田，掀起层层白色的波浪。远处传来牧童断断续续的短笛声，混着蝉鸣，在天地间回荡。念秋看着言初认真施肥的背影，突然觉得，人生的路有千万条，可有些选择，早在那些相互扶持、彼此温暖的烟火岁月里，就己经写下了注定的答案。
夜幕降临时，念秋在油灯下给苏泽写信。跳动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上，忽明忽暗。笔尖悬在信纸上许久，终于落下：“苏泽哥，我决定留在落霞村。这里有我的家，有我想守护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会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把你说的那些道理，把外面世界的模样，都一一讲给他们听。”
窗外，言初正在修补篱笆。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他低声哼唱的小调随风飘进屋里。念秋望着信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或许人生最美的风景，从来不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而在愿意为彼此停下脚步、携手同行的每一个平凡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