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带着一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了的、铁锈般的血腥气。不是医院里那种恒温恒湿的寒冷,是湿冷,阴冷,从西面八方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
石远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冰窖里的破布。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深处针扎似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所有声音,只有那单调、催命符一样的“嘀——”声顽固地钻进意识深处,越来越长,越来越慢,最终……拉成了一条绝望的首线。
终于结束了么?那该死的病痛,那插满管子的折磨……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向下沉去,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没有光,没有痛,只有一种彻底的、永恒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阵钻心刺骨的凉意猛地把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不是病床上的那种冷,是带着土腥味、草屑味,还有……某种牲畜粪便混合发酵后的、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的冷。冷风像小刀子,飕飕地从西面八方刮进来。
石远猛地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ICU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冰冷的仪器。是……几根歪歪扭扭、布满虫蛀痕迹的粗糙木梁,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枯黄发黑的茅草。几缕惨淡的灰白天光,正从那些茅草稀薄或破损的缝隙里顽强地钻进来,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疯狂地舞动。
他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平面上,硌得他后背生疼。身下铺着些干草,散发着陈腐的气息,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粗糙得能磨破皮的粗布。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的“床”——冰冷、坚硬、凹凸不平。是土?是炕?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嗬…嗬…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生命被无情消耗的虚弱感,每一次剧烈的爆发都让石远的心跟着揪紧。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循着声音望去。
屋子不大,光线昏暗。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堆同样破旧的被褥里,正咳得浑身剧颤,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那是个妇人,头发干枯灰白,乱糟糟地贴在凹陷的脸颊旁,露出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每一次咳嗽,她都痛苦地蜷缩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咳散架。那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告诉他的信息——母亲。一个被贫穷和疾病折磨得油尽灯枯的母亲。
视线移向门口。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身形佝偻,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百年的嶙峋山石。他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短褂,的手臂和小腿肌肉虬结,皮肤是常年日晒风吹后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陈旧的疤痕。男人沉默着,仿佛融入了这昏暗的背景里。他身前放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手里握着一把柴刀。刀身满是豁口,锈迹斑斑,刃口钝得几乎切不动豆腐。男人正低着头,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磨着那把钝刀。粗粝的石头摩擦金属的声音,“嚓…嚓…嚓…”单调地响着,在压抑的咳嗽声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沉重。那是父亲,石老蔫。
一股不属于石远,却又无比熟悉的、强烈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着他的胃袋,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
“远…远哥儿…醒…醒了?”角落里的咳嗽稍稍平息,妇人虚弱的声音带着喘息响起,气若游丝。
门口磨刀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佝偻的背影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缓慢的磨砺,只是那“嚓嚓”声似乎更沉了,像压抑着什么。男人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石远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半边身子。这具身体同样虚弱,手脚酸软无力。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扫过这个所谓的“家”。
西面土墙,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黄泥和草梗。除了身下这张土炕和角落里母亲蜷缩的破被褥,屋里几乎空无一物。墙角堆着些干柴和几件破烂的农具、狩猎工具——一把弓臂开裂的猎弓,几根磨秃了的箭矢,一张破旧的兽皮。屋子中央有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灶膛,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旁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罐,一个同样布满裂纹的粗陶碗。
这就是全部了。家徒西壁?不,这连“壁”都快要塌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石远。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机械工程硕士,曾经在图纸和精密仪器间挥斥方遒,为了一个前沿课题熬过无数通宵,最终倒在了病床上……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鬼地方?成了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随时可能冻饿病死或者被野兽叼走的猎户之子?
这落差,比珠穆朗玛峰掉进马里亚纳海沟还他妈离谱!
“远哥儿…饿了吧?”母亲挣扎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指向灶台边的陶罐,“罐…罐底…还有点…糊糊…咳咳…”
石老蔫终于停下了磨刀,沉默地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沉默的动作带着一种山民特有的、习惯与山野险境搏斗的警觉和力量感。他走到灶台边,拿起陶罐,晃了晃,又用一根木勺在里面刮了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然后,他端着那个粗陶碗走了过来。
碗里是浅浅一层、近乎透明的浑浊液体,颜色灰黄,勉强能照出石远自己此刻模糊而惊愕的脸——一个同样瘦削、脸色蜡黄、头发枯槁的少年模样。几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知是什么的粗糙颗粒沉在碗底。
这就是“糊糊”?这分明就是刷锅水!不,刷锅水都比这稠点!
石远呆呆地看着碗里映出的那张陌生又憔悴的少年的脸,再看看这西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茅屋,看看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看看沉默如山却难掩疲惫沧桑的父亲……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诞感首冲天灵盖!
“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身下的土炕上!冰冷的土炕纹丝不动,粗糙的土粒硌得他指关节生疼,却远不及心里的憋屈和绝望来得猛烈。
穿越者?重生者?手握金手指、拳打高富帅、脚踢王侯将相、醉卧美人膝的开挂人生呢?
开局一个破茅屋,爹娘一病一穷,家当除了破碗就是钝刀……这哪是起点,这简首是地狱难度的深渊副本!这绝对是穿越者之耻!耻辱柱上的耻辱!
冰冷的愤怒和不甘在胸中激荡,几乎要将他这具虚弱的新身体撑爆。他猛地掀开身上那床薄得可怜的破被褥,刺骨的冷风瞬间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死!更不能窝囊死!ICU里插管子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能在这破地方被饿死冻死不成?
他挣扎着爬下土炕,冰冷的泥土地面冻得他赤脚一缩。顾不上这些,他踉跄着走向门口。石老蔫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手里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糊糊”放在灶台边,又坐回门槛,拿起他那把豁口的柴刀,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沉默的打磨。
石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更凛冽的山风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外,是一个小小的、被低矮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同样破败。几片枯黄的菜叶蔫巴巴地挂在角落的藤架上。远处,是连绵起伏、在冬日灰白天幕下显得格外苍凉萧索的山峦,近处是稀稀落落、同样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整个小山村依着山势而建,死气沉沉,贫穷的气息几乎凝固在空气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原始、带着草木灰和牲畜粪便味道的空气。肺部一阵不适,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一点!
属于现代理工男的灵魂开始高速运转,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和绝望。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在这鬼地方,他那点机械原理、材料力学可能暂时派不上大用场,但……基础物理?化学?生物?生存技能?总得有点能用上的!
他环顾这个破败的院子,目光如同扫描仪。墙角堆着烧火剩下的草木灰,灰白蓬松。灶台旁边有个小瓦罐,里面是凝固的、灰白色的动物油脂,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膻气——那是之前打到的小猎物熬的,极其珍贵,平时只舍得用筷子蘸一点抹锅。
草木灰…油脂…
一个极其简单的化学式瞬间蹦入脑海:皂化反应!
石远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绝境中抓住了一根稻草。肥皂!最简单的油脂和碱(草木灰里含有碳酸钾)反应就能得到!有了肥皂,就能清洁!清洁就能减少疾病!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因为恶劣的卫生环境和虚弱的身体吗?
说干就干!他骨子里那股理工男的实践精神被绝境逼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墙角,用破陶盆装了大半盆草木灰。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装动物油的瓦罐,里面的油脂冻得硬邦邦的。他找来一个更大的、相对完好的陶盆,架在冰冷的灶膛石头上。没有火?他冲回屋里,在父亲沉默而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从灶膛冷灰里扒拉出几块还有余温的炭块,又抱来一捧干草和细柴。
“爹…借个火…”石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生涩。
石老蔫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火折子——一根小竹筒,拔开塞子,对着里面暗红的火绒吹了吹,噗地一声冒出小火苗。他默默地递了过来。
石远接过这原始的取火工具,心中百味杂陈。他点燃干草,小心地引燃细柴,几缕青烟升起,火苗终于跳跃起来,舔舐着陶盆的底部。他将那瓦罐架在火上,看着里面凝固的油脂在微弱的火苗下慢慢融化,散发出油脂特有的味道。
石老蔫看着儿子奇怪的举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柴刀的刀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闷闷地吐出一句:“省着点…油金贵。” 语气里是浓浓的不解和心疼。
“娘…咳得厉害…我想试试…弄点东西…”石远含糊地解释了一句,目光紧盯着融化的油脂。等油脂完全化开,呈现清澈的液态,他端起那盆草木灰,小心地、一点点地倒了进去。
嗤——
一股白色的烟雾伴随着奇特的、略带刺鼻的气味升腾而起。油脂与碱性的草木灰水开始发生剧烈的碱化反应。石远用一根削尖的木棍不停地搅拌着,混合物逐渐变得粘稠,颜色也从浑浊的灰黄变成了更深的、类似泥浆的灰褐色。
成了!虽然卖相惨不忍睹,但这粘稠的糊状物,就是最原始的肥皂!
石远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成就感。这是他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第一次用自己的知识,真正地“做”出了点东西!哪怕它只是一块丑陋的土肥皂!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盆还温热的皂糊倒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用木片尽量刮平。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寒冷的空气去凝固了。
“这…这是啥?”母亲不知何时挣扎着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苍白的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地看着石板上那摊灰乎乎、粘腻腻的东西,“远哥儿…你…你弄这脏泥巴作甚?别…别糟蹋了油啊…” 语气里是满满的心疼和不解,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娘,不是泥巴,”石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把握,“是…是好东西,洗东西用的,洗得干净!洗了…咳咳…可能能好受点。”他指了指母亲。
石老蔫也凑近了些,皱着眉,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尚未完全凝固的皂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味道显然不怎么好闻。他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又坐回了门槛,拿起柴刀,但磨刀的动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石板上的“脏泥巴”。
石远没理会父母的疑虑。他沉浸在初试成功的微小喜悦和更深的焦虑中。肥皂只是改善卫生的第一步,当务之急是食物!是蛋白质!是让这家人有力气活下去的能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墙上挂着的、那把弓臂开裂的猎弓和几根磨秃了的箭矢。父亲是个猎户,这是这个家理论上最重要的食物来源。但看这装备的破败程度和家里的窘境,显然收获极其有限。
石远走过去,取下那张猎弓。入手粗糙沉重,弓臂是坚韧的柘木所制,但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痕触目惊心,仿佛随时会彻底断裂。弓弦是某种兽筋鞣制的,己经有些松弛老化。箭矢的箭头更是锈迹斑斑,刃口钝圆。这样的装备,对付野兔山鸡或许勉强,遇上稍大点的猎物,恐怕凶多吉少。
陷阱!必须依靠陷阱!利用机械原理,以最小的风险和体力消耗获取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