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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京城的夜，被一场瓢泼大雨彻底浸透。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狂风卷着湿气，吹得街边店铺的幌子猎猎作响。
平日里繁华的街市，此刻空无一人，只剩下风雨的呼啸。
“求求您了，掌柜的，就再赊我一包药吧！我娘她……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仁心堂”的后门，一个高大却消瘦的男人，正死死扒着门框，任由冰冷的雨水从头顶浇灌而下，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
他叫陈武，一个在京畿大营里当值的低阶武官，空有一身武艺，却因不善钻营，至今仍是个小小校尉。
药铺的掌柜举着油灯，一脸的不耐烦。
“陈校尉，不是我不帮你，你看看你，上个月的药钱还没结呢！我这开门做生意，不是开善堂！没钱，谁也别想从我这拿走一根甘草！”
说罢，“砰”的一声，后门被无情地关上，溅起的泥水糊了陈武一脸。
陈武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雨水混着泥水从他刚毅的脸庞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娘亲咳血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猛地转身，冲入雨幕之中，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没钱买药，至少……至少要让娘亲走的时候，能有儿子陪在身边。
可刚冲进一条漆黑的窄巷，几个猥琐的身影便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京城里有名的泼皮，兼放印子钱的李三。
“呦，这不是陈校尉吗？这么大的雨，跑这么快，是急着去哪儿啊？”李三晃着脑袋，手里颠着一小袋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欠我们的钱，拖了快两个月了，是不是也该还了？”
陈武心头一沉，怒喝道：“滚开！我说了，等下月发了军饷就还你们！”
“下个月？下个月复下个月，我们兄弟可等不及了！”李三冷笑一声，将钱袋揣进怀里，“兄弟们，陈校尉没钱还，咱们就帮他松快松快筋骨！”
话音未落，几个泼皮便狞笑着扑了上来。
若是平时，这几人根本不是陈武的对手。
可他己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又心急如焚，加上巷子狭窄湿滑，一个不慎，竟被脚下的青苔滑倒。
拳脚，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打！让他知道欠钱不还的下场！”
“不是能打吗？再站起来啊！”
陈武死死护住头脸，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屈辱与绝望。
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战场上杀敌都不曾皱一下眉头，今日却要被几个地痞流氓，像狗一样地踩在泥水里。
就在他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
“住手！”
一声清亮的呵斥，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巷口。
紧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巷口，车前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橘光，将这肮脏的角落照亮了一半。
管家沈忠撑着伞，快步走到车门边，掀开车帘。
一个身着藏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缓步从车上走了下来。
来人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手持一把油纸伞，与这泥泞暴雨的巷子，格格不入。
正是沈修竹。
李三等人吓了一跳，见来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知道是惹不起的贵人，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当街行凶！”沈忠厉声质问。
李三眼珠子一转，连忙陪着笑脸上前：“这位大人，您误会了！是这小子欠了我们的钱不还，我们……我们就是跟他理论理论！”
沈修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个倒在泥水里，浑身狼狈却依旧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男人身上。
他没理会李三，而是径首走了过去。
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滑落，在他和那个泥人之间，形成了一道透明的雨帘。
他没有让下人动手，而是亲自弯下腰，向那个满身泥污的男人伸出了手。
“还能站起来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半分嫌弃。
陈武缓缓抬起头，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温润的轮廓。
他一把推开沈修竹的手，倔强地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怜悯。
“我的事，不劳大人费心。”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傲气。
沈修竹也不恼，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欠你们多少钱？”他转头问李三。
李三伸出五根手指：“本金加利息，五十两！”
沈修竹看了一眼陈武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服，便知五十两对他而言，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巨款。
他对身后的沈忠示意。
沈忠立刻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扔到李三面前。
“钱在这里，拿着滚！”
李三捡起银票，吹了吹，眉开眼笑地带着人，屁滚尿流地跑了。
巷子里，只剩下沈修竹和陈武。
“我不要你的施舍！”陈武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吼道。
“这不是施舍。”
沈修竹的语气依旧平静，他看着眼前的男人，脑海里回响起妻子那晚的话。
——“此人名陈武，武艺高强，性情刚毅，至纯至孝。前世，他因母病逝，心灰意冷，险些潦倒街头。后投身北境，九死一生，终成一代名将。只可惜，他不懂朝堂，不知变通，最终成了魏相的弃子，战死沙场。郎君，这样的人，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我们缺的，就是一柄只知向前，永不背叛的……利刃。”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宁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愿低头的男人，沈修竹才真正理解了妻子话里的分量。
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意。
“我听闻，仁心堂今夜，将一位没钱买药的孝子，拒之门外。”
陈武的身子，猛地一震。
“我敬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更敬你是位拳拳爱母的孝子。”
沈修竹将手中的伞，微微向陈武那边倾斜，替他挡住了大半的风雨。
“所以，这五十两银子，不算我给你的，算我借你的。”
陈武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只听沈修竹继续说道：“等你将来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再还我不迟。若是……若是没有那一天，便当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也算不亏。”
这番话，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冲开了陈武心中那道由屈辱和绝望筑成的堤坝。
他没有轻视他的贫穷，没有践踏他的尊严。
他给了他一笔救命钱，更给了他一个，足以让他昂首挺胸接受这一切的理由。
一个“借”字，一个“朋友”。
彻底击垮了这个硬汉所有的防线。
“噗通”一声。
陈武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泥水之中。
他不是跪那五十两银子，而是跪这份，在绝境中照亮他所有黑暗的知遇之恩！
他对着沈修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砸在青石板上，鲜血混着泥水流下。
“大人……大人今日之恩，陈武，没齿难忘！”
“将来，但凡大人一句话，我陈武的这条命，就是您的！”
沈修竹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未来名将，心中百感交集。
他亲手扶起他，将自己的伞，塞到了他的手里。
“快去给你母亲买药吧，别耽搁了。”
说完，他便转身，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自己的官袍，一步步走回了马车。
陈武手握着那把还带着体温的油纸伞，呆呆地看着马车消失在雨幕尽头，许久，才猛然惊醒，抓着救命的银票，疯了一般地冲向药铺。
马车内，沈忠一边递上干毛巾，一边忍不住道：“老爷，您真是菩萨心肠。”
沈修竹擦着脸上的雨水，目光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他不是菩萨。
他只是，有一个能看穿未来的妻子。
而他，正在她的指引下，亲手，为他们的未来，埋下一颗最重要，也最锋利的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