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杏花雨落进学堂窗棂时,买买提正用毛笔蘸着朱砂,在描红本上画圈。他笔下的 “伊犁” 二字歪歪扭扭,墨汁混着朱砂汁晕开来,像极了地图上那片被红笔标注的土地。先生站在讲台上展开新绘的舆图,羊皮纸的边缘还带着松木熏烤的焦痕。
“看这里。” 先生的教鞭点在天山北麓,“从迪化到伊犁,商道有三千里。咱们祖先在唐朝时就修了驿站,那时的驿卒骑着快马,三天就能把文书送到长安。” 买买提突然举手,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 —— 是王二牛上次送他的那支:“先生,唐军也用开花弹吗?”
哄堂大笑中,先生却正色道:“唐军有陌刀队,咱们有克虏伯炮,都是保家卫国的利器。” 他指着舆图上的伊犁河谷,“那里的麦田比咱们这儿的还肥沃,只是现在被俄国人占着。等大军开过去,你们就能去那里种青稞了。”
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维吾尔族铁匠艾力正在打制新式犁铧,淬火时溅起的水花映在他黝黑的脸上。旁边的汉族木匠老李正刨着木辕,刨花像雪片落在两人脚边。“再打十个犁头,徐将军的部队就够用了。” 艾力用榔头敲着铁砧,火星落在挂着的狼牙护身符上。
这枚护身符原是赵老栓的,上次受伤时遗落在铁匠铺。艾力的女儿阿依古丽用银线把断裂的狼牙重新缀好,非要王二牛转交回去。“我爹说,这叫护身符认主。” 姑娘递过护身符时,辫梢的沙枣花落在王二牛手背上,“他还说要给大军打五十把马刀,不用工钱。”
坎儿井的渠水顺着木槽淌进麦田时,各族百姓正合力播种。汉族老农教维吾尔族青年辨认谷种,哈萨克牧民的牧羊犬帮着驱赶偷食的麻雀。张曜骑着马巡查田埂,看到有个回族老汉正用砍土曼挖排水沟,沟沿修得笔首如线。
“老人家好手艺。” 张曜翻身下马,递过块茯茶,“这坎儿井修通后,能浇五千亩地。” 老汉擦了擦汗,指着远处的雪山:“等雪水再大些,咱们还能种水稻。我孙子在学堂念书,说江南的稻田能养鱼虾呢。”
王二牛护送粮草经过玛纳斯河时,遇见群哈萨克妇女在河边捣衣。她们的铜盆里漂着件湘军军装,是上次巡逻士兵遗落的。看到王二牛过来,为首的妇女举起军装笑着喊:“洗干净了,还缝了补丁!” 针脚细密的补丁上,绣着朵小小的沙枣花。
河对岸的荒地上,徐占彪正带着士兵们开垦新田。犁铧翻起的黑土带着冰碴,却散发着腐殖质的清香。有个士兵突然欢呼着举起块陶片,上面的绳纹还清晰可辨 —— 是汉代屯田兵留下的遗物。“看!” 他举着陶片奔跑,“咱们这是踏着古人的脚印在干活!”
傍晚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维吾尔族商贩的摊位上摆着新酿的桑葚酒,汉族货郎的货架上挂满了兰州制造的肥皂,哈萨克牧人的马背上驮着刚鞣好的羊皮。王二牛买了块馕,咬下去发现里面掺了青稞粉 —— 是各族粮食混合烤制的。
学堂的灯火亮到深夜。先生正教几个大龄学员读写《中俄北京条约》,其中有个留着辫子的回族青年,是白彦虎的逃兵。“我以前被他们骗了,说伊犁本来就是俄国的。” 青年用炭笔在条约上勾画,“现在才知道,都是些谎话。”
买买提偷偷把自己画的舆图塞进王二牛的营房。图上用石子标出了伊犁的牧场和河流,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哈萨克人的家”。王二牛摸着图上冰凉的石子,突然想起果子沟那个抱着小羊羔的孩子。他把图折好放进怀里,那里还揣着那块带 “杀” 字的铁屑。
赵老栓的手腕己经能灵活转动。他正帮着阿依古丽修理马鞍,姑娘手里的铜锥在皮革上钻出整齐的针脚。“我爹说,等托克逊打下来,就给你做件新皮袄。” 阿依古丽的声音像坎儿井的流水,“用最好的狼皮,比俄国人的狐皮大衣暖和。”
深夜的粮仓突然传来异动。王二牛举枪冲过去,发现是几个偷粮食的孩子,最小的那个还抱着袋青稞粉。“我们不是贼。” 孩子怯生生地说,“弟弟快饿死了,他爹娘被俄国人杀了。” 王二牛突然想起开花弹的残片,把自己的口粮全塞给了他们。
刘锦棠在灯下批阅新政文书时,发现张曜送来的农桑册上,各族百姓的田亩数是交错着登记的。“汉族种水稻,维吾尔族种棉花,哈萨克族养牛羊。” 他在册子里写下批注,“此乃长治久安之策。” 窗外的月光照在案头的伊犁地图上,红笔标注的区域像块燃烧的烙铁。
黎明时分,王二牛在城墙巡逻时,看到买买提带着几个孩子在升国旗。小小的龙旗在晨风里展开,孩子们用汉语和维吾尔语一起唱着刚学的国歌。王二牛突然觉得,那些曾经的硝烟、鲜血和铁屑,都在这歌声里化作了滋养春天的泥土。
远处的天山雪峰在朝阳下泛着金光,像座巨大的玉屏风。王二牛摸了摸怀里的舆图,石子硌着肋骨的感觉很踏实。他知道,托克逊的战事还在等着他们,伊犁的账也迟早要算,但此刻这片土地上的炊烟与歌声,己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