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无痕夜

月下无痕夜

第一章 江南碎语

“要说这江南地界儿，如今最惹人注目的，除了漕帮新到的盐船，就数那两位了。”

临河茶馆的二楼，几个闲人围着小几，一碟盐水毛豆，一壶明前龙井，便勾起了话头。说话的瘦长脸汉子压低声音，眼睛却亮得灼人。

“哦？快说说，哪两位？”对面的胖商人来了兴致，拈起一粒毛豆。

“头一位，自然是那‘逍遥客’吴辰安。”瘦长脸呷了口茶，“一身青衫一柄剑，瞧着跟个落魄书生似的，可那通身的气派…啧啧，往哪家画舫上一坐，连花魁娘子都肯倒贴了酒钱请他听曲儿。更奇的是，这位爷行踪飘忽，今日在西湖泛舟，明儿个说不定就在太湖钓鳜鱼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旁边一个山羊胡老者捋着胡须，慢悠悠插话：“逍遥是真逍遥，可这逍遥底下…怕是不简单。前儿个城西张员外暴毙，听说那晚吴公子就在他家别院做客赏月呢，嘿，邪性得很。”

胖商人打了个寒噤，忙问：“那第二位呢？”

“第二位？”瘦长脸脸上露出几分暧昧又敬畏的神色，“便是梨园新捧出的角儿，‘玉面郎君’ 林烬声！那嗓子，那身段…啧啧，一曲《牡丹亭》能唱得满堂大老爷们儿跟着掉眼泪珠子！更难得的是，明明是个戏子，却清贵得跟世家公子似的，眼角那颗泪痣，啧，勾魂摄魄！多少达官贵人捧着金山银山，就想请他下戏台后单独唱一曲，愣是没一个能请动。”

山羊胡老者又幽幽道：“戏唱得好是好，可你们没发现？自打这位林大家来了江南，城里头…不太平的事儿可多了些？凡是请他去唱过堂会的大人物，多多少少都…嗯，走了背字儿。”

众人一时噤声，只听得楼下运河里船橹吱呀，混着远处隐隐约约飘来的、被水汽洇湿的戏腔。

与此同时，被众人议论的焦点之一，吴辰安，正坐在他们头顶的雅间里，指腹无意识地着粗瓷茶杯的边缘。楼下的议论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钻进他耳中。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逍遥客？ 他心底无声咀嚼着这个称呼，带着冰冷的自嘲。这身看似风流的皮囊下，藏着的是“月下无痕”的名号——一个令某些人闻风丧胆，付得起足够代价才能请动的顶尖杀手。江南的繁华，于他不过是任务地图上的一块背景色。他今日在此，正是为了等一个信号，关于下一个目标——盐运使周炳坤的信号。

茶杯被轻轻放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吴辰安的目光投向窗外，烟雨迷蒙中，运河对岸梨园那飞翘的檐角隐约可见。

玉面郎君林烬声…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滚动。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意外，但连着三次，他精心选定的目标，都在那位林大家登台献艺、满堂喝彩的当口，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暴毙——中毒、急症、甚至失足落水，时间点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的戏子。吴辰安的眼神沉了下来，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他不信巧合。这个林烬声，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那看似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深处，是否也和他一样，藏着对鲜血和死亡的漠然？那婉转悠扬的唱腔之下，是否也奏响着收割生命的序曲？

一种棋逢对手的警惕，混杂着一丝被搅乱计划的愠怒，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需要确认…

梨园后台，脂粉香气浓得化不开。林烬声正对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细致地描画着眉梢。镜中人眉目如画，眼角那颗天生的泪痣点在白皙的皮肤上，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情。他嘴角含着温润的笑意，指尖捏着细软的画笔，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爱的情人。

然而，镜面反射出的那双眼睛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暖意。

逍遥客吴辰安…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无声滑过。那个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他“戏台”下的青衫客。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好奇，三次…就是威胁了。林烬声清晰地记得每一次，当他水袖翻飞，暗藏杀机的手段即将出手的瞬间，总能捕捉到二楼那个看似慵懒的身影，指间或袖口那一闪而逝、绝非寻常人能拥有的锐利反光。那是同类的气息，是武器蓄势待发的征兆。

笔尖在眉尾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力道凝练如收刀入鞘。他也在等那个时机？林烬声心中冷笑。这江南的水，果然够浑。他“夜莺”的名号，可不是靠唱戏唱出来的。任何试图干扰他“演出”，或者觊觎他“猎物”的人，都是麻烦。

镜中的美人缓缓绽开一个倾倒众生的笑容，眼波流转间，却有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漾开又归于平静。他放下画笔，拿起案上一支缀着流苏的珠钗，指尖抚过钗尾尖锐的顶端，冰凉坚硬。

“周大人今晚的寿宴，《惊梦》一折可是重头戏。”他对着镜子，用那副能酥到人骨子里的嗓音，仿佛自言自语般低语，“可莫要…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了才好。” 那语气温柔似水，内容却带着森森寒意。

铜镜映照出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也映出他指尖珠钗上，那一点在昏黄光线下、淬炼得几乎看不见的幽蓝光泽。

楼下茶馆的闲言碎语早己换了话题，唯有运河的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载着笙歌，也载着暗涌的杀机。这江南的戏台子下头，怕是要埋新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