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必振毫无尊严的、乞讨式的恳求让三名猎人学徒有些吃惊,他们瞋目看着孙必振以头抢地,居然忘记了阻止他。
持匕首的信徒愣住了足有五秒,但当他听到孙必振自称是欺诈司的学徒时,瞬间觉得一切都合理了,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揪起孙必振呵斥道:
“欺诈司?!你当我们是什么?谁会信欺诈司的鬼话!?”
他有意在猎头司面前表现出自已的机警,但猎头司不为所动。
孙必振不敢再求饶了,他被蒙住了眼睛,现在,他怀疑自已身前站着的根本不是猎头司,而是拿他寻开心的异教徒们。就在孙必振即将绝望之时,猎头司开口了:
“给他松绑。”
说罢,猎头司若有所思地搓起手来。
三名蓝王信徒朝猎头司投以崇敬的眼神,他们认为猎头司之所以搓手手,是要出手教训异教徒了,哪里晓得猎头司只是在搓手掌中沾着的炉灰。
握匕首的信徒迅速割开了捆住孙必振双手的绳索,见猎头司没有停手,他又急忙摘掉了孙必振的眼罩,但猎头司还在搓手,他只能给两名同伴递以眼色,让他们摘下召潮司的眼罩。
做完这一切后,猎头司方才收回双手:他将手心朝向自已,确认炉灰已经彻底消散,便抱胸审视起孙必振。
孙必振脸上挂着说不尽的卑微和渺小,他静静看着猎头司打量自已,那持匕首的信徒则将武器收回了腰间,一脸得意地盯着他,脸上挂着一种“等着瞧吧”的表情。
“猎头司大人,您说吧,要不要我们办了他?”持匕首的信徒激猎头司动手,希望这异教徒的血能让猎头司原谅他们值岗时开小差的行为。
“不用。”
猎头司即刻答道,他胸前的纹身还是那么显眼,那两个见而知意的铭文让孙必振挪不开眼。
兵禽伐兽、剥皮猎颅之人,何其野蛮!何其雄壮!
猎头司将视线从孙必振脸上挪开,转而看向了昏迷中的召潮司。
“放她下来。”
背召潮司的信徒照办不误,他将召潮司的“尸体”轻轻放在了金属地板上,令其仰面躺着。
在场的众人当中,只有猎头司一人看出了召潮司还活着,他也认出了召潮司胸脯上纹着的铭文,看到那祭司的象征后,猎头司若有所悟,说:
“人留下,你们出去。”
尽管不知道原因,三名信徒还是毫无怨言地照办了,他们忙不迭地朝大厅出口跑去,谁知猎头司仅仅用一个字喊住了他们。
“停。”
三名信徒险些死于过度惊吓引起的心脏骤停,他们不约而同地、带着惊恐的表情回过头,只见猎头司用左手拇指指了指大厅里的小炉子。
“炉子,端出去。”
三名信徒丝毫不敢怠慢,他们连连称是,端起炉子飞速溜走了。
信徒们离开后,猎头司仍抱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孙必振指望他说点什么,但猎头司迟迟没有发话。
一来,孙必振已经口渴难耐,二来,他自认为猎头司没有杀他的动机,于是他鼓起勇气将身后的背包侧过来,在其中摸索矿泉水,谁知那三名信徒早就清空了他的背包,就连几瓶矿泉水也统统没收。
孙必振叹了口气,看着猎头司,只求他快点说些什么。
等待了许久,猎头司终于发话了:
“我问你。”
孙必振连忙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猎头司有些困惑,“我还没问。”
孙必振又赶忙摇头。
“摇头是拒绝回答吗?”
孙必振慌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您问,您问就是了……”
停顿三秒后,猎头司伸出右手拇指,指着昏迷的召潮司继续问道。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虽是欺诈司的学徒,此刻的孙必振丝毫不敢撒谎,他如实回答道:“没有关系!”
猎头司收回了手,他又问了一次: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孙必振再一次答道:“没有任何关系!”
猎头司面无表情,但他说出的话语让孙必振汗毛倒竖。
“你骗我?”猎头司问。
“不敢!绝对不敢!”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猎头司第三次问道。
自知性命攸关,孙必振不敢再冒险说实话了,他圆滑地回答道:“您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你说实话。”
“说实话,那,呃,实话就是没有关系。”
猎头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良久,他又问道:
“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何救她?”
这个问题让孙必振头痛不已:他也想不通自已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才救了这个异教的女祭司。起初他确实心存善念,但如今对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用“善念”来回答这个问题,孙必振恐怕猎头司不会相信,就连他自已也不会相信。毕竟,人是何其复杂,人性又是何其的矛盾,真诚中有多少做作,高尚中就蕴藏着多少卑鄙。卑劣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孙必振的心灵也是如此,因此他迟迟回答不了这一问题。
眼见猎头司就要失去耐心,孙必振急忙答道,“因为我身上恰好有欺诈司给的灵药!”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猎头司满意,他摆摆手,给了孙必振第二次回答的机会。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已为何救她,我的头脑太乱了。”孙必振只好如此作答。
既然对方无法回答这一问题,猎头司倒也不为难他,开始了穷举式的提问:
“因为好女色?”
孙必振连连摇头,“您太抬举我了,您也不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猎头司仔细打量了一番召潮司,虽然他不知道时下凡人喜欢什么样的皮囊,但他觉得孙必振说得诚恳,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于是又问道:
“因为她胁迫你?”
孙必振再度摇头,“绝无可能,她一个死人拿什么胁迫我?”
“因为同情?”
这个猜测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孙必振的心理,他生怕自已总是摇头会惹恼猎头司,于是便点头回应道,“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寻思,大概如此。”
“很好,”猎头司似乎很满意,“说,你的贿赂是什么?”
此刻,孙必振已经被疲劳和猎头司的威吓折磨得失去了,原本献头的打算现在被他彻底抛却在脑后,面对这个关键问题,他反倒语塞了。
见孙必振不开口,猎头司会错了意,问道:“怎么,你想贿赂的不是我?”
孙必振赶忙摇头。
孙必振摇头的意思是:“不是,我想贿赂的正是你。”
猎头司却理解成了:“没错,我不是想贿赂你。”
误会一旦发生,再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猎头司看着孙必振,若有所思,最后,他说道:
“启明司在青梯二十一级,我无法知会他,你自已想办法。”
看来猎头司误以为孙必振想要贿赂的人是启明司,他感兴趣的问题已经统统问完了,他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出门去,呼喊门外的猎人学徒们进来。
信徒们困惑不解地远远跟在猎头司身后回到大厅内,猎头司本尊则走回红梯下方,用右手抓住梯子的一侧,单手发力用力一拽,如火箭般消失在了红梯上方。
身为大祭司,启明司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孙必振的到来。猎头司离开后,启明司踩着正对着红梯的蓝青色金属梯,一步一步爬了下来。
三名信徒实则是启明司的学徒,他们对启明司的态度和对猎头司的态度完全不同:眼见启明司慢步爬下,他们迅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什么,其大意无非是“孙必振是异教徒”“不可信任”“杀之后快”云云。
启明司没有穿鞋,他的双脚接触到了金属地板,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微笑着不断点头,慢步走向了孙必振。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启明司都要比猎头司更加像一名凡人。
启明司有着菱形的双眼,光从他的瞳孔中射出,只是并不强烈;除此之外,他完全就是一名人类,蓬松的褐发参杂着白发,眉毛也是褐色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这在诸多大祭司内是极其罕见的:大祭司长生不老,除非他们故意为之,否则不可能有皱纹。
除却皱纹外,启明司的皮肤上还长着老人斑,身形也渐渐佝偻了,不能彻底直起腰,这令站在三名信徒间的他显得格外矮小;他穿着蓝色的长袍,袍子的袖口缝着一圈大灯塔的象征:纯灰色的灯塔飞蛾。
启明司长着一张慈祥的脸,此刻,这张脸正微笑着,迈着颤抖的步伐接近了孙必振。
“年轻人,你想贿赂我?”
启明司说起话来要比猎头司流利许多,他眼中的光芒照在了孙必振脸上,却并不温暖,只是亮。
虽然搞错了对象,但孙必振反倒缓过神来,看着对方慈祥的面孔,他下意识地以为启明司比猎头司更好说话,于是顺水推舟地回答道:“是的,是的,我是想贿赂您……”
“启明司大人!您不要上当,这异教徒的话万万不能信啊!”腰间别着匕首的信徒打断了孙必振的话。
启明司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先听他说说吧。”
既然上司发话了,信徒们只好退到了侧面,为启明司留出空间。
在短暂的审视后,启明司的微笑并未发生变化,他背着手,用和蔼的声音问道,“你打算贿赂给我什么呢?”
“虽然您问到这个了,但是……”
“怎么?”
孙必振斜眼看向了启明司身后的信徒们,他想把这些和他唱反调的喽啰都支开,启明司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先回避一下,让我来接待这位客人吧。”启明司笑眯眯地吩咐道。
三名信徒各自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大厅。
“那么,可以说了吗?”启明司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了身前,他的手非常白,手部的皮肤也异常光滑,有如一对玉雕,和他那苍老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的,”孙必振见大厅内只剩下了他、启明司和昏迷的召潮司,开口道,“既然您问到这个了,我就直说了——我想把这具盐神大祭司的尸首献给您。”
“嗯?”启明司对此似乎有点兴趣,“那么,你想要得到些什么作为回礼呢?”
孙必振伸手一指不远处方柱上的粉红色大门,“我需要开蝴蝶之门,取一味名为染血虫蜕的药作为药引。”
“嗯,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然后呢?”启明司接着问道。
“只要您帮我开这扇门,这具异教大祭司的尸体,我拱手献出。”
启明司似乎还在等待孙必振说些什么,但孙必振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这就完了?”启明司抿嘴一笑。
“是的。”孙必振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听他这么讲,启明司再次背过手去,转身背对着孙必振,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是我没有理解透吗?还是你没有理解透。”
被这句话让孙必振暗道不妙,他急忙向前走了半步,试图挽回启明司,“那个……”
但启明司根本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不不不,年轻人,听我讲完。”
孙必振以为启明司并不打算拒绝贿赂,于是他静下心来,等待对方回复,谁知启明司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只能让他感到更彻骨的冰冷。
“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啊,放你走,我能得到的是一具尸体。”
说到这里,启明司转过身,眯缝着眼睛笑起来,他眼里的光渐渐淡了。
“但是不放你走呢?”
孙必振的思维飞速运转,他意识到,启明司的这句话揭示了三个不争的事实。
其一,启明司想要收下贿赂,但是不想提供回礼。
其二,启明司将这些话说给他听,显然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其三,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启明司确实不比猎头司好说话。
死亡临近所带来的恐惧让孙必振说不出话,他的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连呼吸也只能勉强维持。
很快,孙必振意识到自已身上的异样并非恐惧所致:他正在慢慢丧失呼吸能力。
启明司的双眼紧盯着孙必振,他那耐人寻味的笑里有着孙必振读不懂的深意。孙必振的身体酥软了,此刻他才发觉自已的炁被遏制住了,这说明启明司并不是临时起意,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孙必振离开。
那光!是启明司眼中的光让他丧失了炁!
孙必振方才意识到这点:从启明司的双眼看到他起,他的炁便耗尽了。
身为蓝王大祭司,启明司的润名曰“光攫”,凡是被他眼中的光照射到的活物,都将在光的扼杀下渐渐丧失炁。炁,乃是鲜活的生命力,是一切法术的源泉,丧失炁,也就丧失了生命。
中了启明司的润,本就没有多少炁的孙必振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仿佛被人攥住了喉咙,哽咽着,试图和启明司的炁对抗,但对方身为大祭司,经验和力量都远在他之上,即使是纯粹的意志力也远胜过他。
孙必振正在缓缓窒息,死门缓缓敞开,死门的信使站在他旁边抽着烟,他却看不清楚,眼下无人救得了他。
临死前,孙必振开始后悔自已来到此地,他开始后悔自已选择了同启明司谈判,他后悔上了启明司的当,他后悔啊,后悔啊……
要是他选择和猎头司谈判,结局是否会好得多呢?至少猎头司不像是会暗下毒手的人,但谁看得出呢?谁料的到呢?谁曾想,谁曾想啊……
孙必振的脸变得紫青,他跪倒在金属地板上,窒息让他失禁了。
启明司不再笑了。身为大灯塔的祭司之一,他不允许有异教徒玷污大灯塔的无上光辉,于是他呼唤大厅外的信徒们,想让属下们把失禁的孙必振拖出此处。他甚至不愿意亲手碰这肮脏的异教徒。
这临时的变故让孙必振得以喘气,但他深知自已必死无疑,就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他此刻最想说的一句话:
“妈。”
人无有不悔之死,身为一个申国人,临死前的孙必振被缺氧摧毁了全部的理智,他只能说出这句深入骨髓的话来羞辱对方。
启明司冷哼一声作为回应,用润重新攥住了孙必振的呼吸道。大厅外的三名信徒陆续跑进来,启明司高声吩咐道:“把这个异教徒拖出去。”
说罢,他降低音调,用只有孙必振听得清的声音低声言语,“切碎,撒到风暴洋,珊瑚的子嗣会争抢你的尸体,异教徒,你,还有你救的女人,都是祭品。”
孙必振彻底倒下了,他此时的神智不足以思考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人类面临死亡时总共要经历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与接受。
很显然,孙必振只进行到了第二个阶段,被启明司扼住咽喉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但愤怒并不能解救一个濒死的人——孙必振昏死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也听不清启明司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另外一名大祭司却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