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清婉握着梭子的手顿了顿。布机旁的竹篮里,新纺的棉线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可她的心思全在院外的木工棚里——那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刨木声,混着逸飞压低的咒骂。
"又弄砸了?"念秋端着茶水进来,眼尖地瞥见清婉望着窗外的眼神,"昨儿他把榫头打歪了,言初哥帮着修到半夜呢。"
清婉的脸微微发烫,低头继续织布。梭子在经纬间穿梭,织出细密的纹路,却织不进她心里的忐忑。自从逸飞跟着镇上的周木匠学徒,这院子里就没消停过:不是刨花飞进鸡窝惊了老母鸡,就是墨线弹歪了在青砖上留下黑痕。
"吱呀——"
木工棚的门被推开,逸飞满身木屑地探出头,手里攥着根歪扭的桌腿:"清婉,帮我看看这个..."话没说完就被呛人的木屑呛得首咳嗽。
清婉慌忙起身,裙摆扫过布机。走近才发现,那桌腿的卯眼裂了道缝,显然是锤子下重了手。逸飞的虎口处还沾着血,想来是敲凿子时震破的。
"先歇着吧。"她从围裙兜里掏出帕子,"伤口得擦点药。"
逸飞却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在身后蹭了蹭:"小伤不碍事。"他转了转眼珠,突然把桌腿藏到背后,"你去屋里歇着,等做好了给你个惊喜。"
清婉看着他耳后沾着的刨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逸飞刚逃荒到镇上,冻得嘴唇发紫,却执意要把最后一个窝头留给她。如今他学了手艺,倒比从前更倔强了。
入夜后,木工棚的灯还亮着。清婉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锯木声,数到第三十七声时,终于披衣起身。月光下,逸飞正跪在地上打磨木板,鼻尖几乎要贴上木面,手里的砂纸沙沙作响。
"这么晚了..."她的声音惊得他差点划伤手。
逸飞慌忙用身子挡住木板:"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睡。"他的眼睛熬得通红,下巴冒出胡茬,可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清婉凑近了些,借着月光看清木板边缘的雕花——歪歪扭扭的藤蔓纹,倒像是孩童的涂鸦。她突然想起前几日随口说的:"新房的桌子要是能刻点花纹就好了。"
"难看死了。"逸飞嘟囔着,伸手要挡,却被清婉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粗糙,满是茧子和新伤,可握着砂纸的姿势,却比拿锄头时温柔百倍。
"我喜欢。"清婉的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纹路,"比镇上卖的那些都好看。"
逸飞的耳朵瞬间红了,别过头去:"就会哄人。周师傅说我笨,学了半年还不如他徒弟..."
"你才不笨!"清婉急得提高声音,"上个月你打的板凳,言初哥店里的伙计抢着买呢。"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再说了,咱们自家的东西,只要用心就好。"
逸飞没说话,却把砂纸握得更紧了。月光透过木棚的缝隙洒进来,照见他睫毛上沾着的木屑,像落了层薄霜。清婉突然想起周木匠说的话:"这小子倔得很,打坏十套料子都不喊停。"
"回去睡吧。"逸飞轻声说,"明早还要上漆呢。"
清婉点点头,却在转身时偷偷把桌上的创可贴塞进他兜里。走出木棚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轻笑,混着木屑落地的簌簌声,在春夜里格外清晰。
谷雨那天,新房终于落成。青瓦白墙的小院里,逸飞亲手打的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桌面的藤蔓纹被桐油浸得发亮,虽不精致,却透着股拙朴的暖意。
"当家的,你真厉害!"清婉摸着桌角的雕花,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珍珠。
逸飞的喉结动了动,耳尖又红了。他装作不在意地摆弄着椅子:"椅子腿的榫头还得再加固些,昨儿试坐时晃了晃..."
"我觉得刚刚好。"念秋跳上椅子,晃着两条腿,"比王婶家买的太师椅舒服多了!"
言初在一旁笑着递过酒壶:"周师傅说,下月镇上要办木匠擂台赛,你去试试?"
逸飞的手一抖,酒液洒在衣襟上。他低头盯着桌角自己刻的花纹,那些歪扭的藤蔓突然变得烫眼:"我这手艺...去了也是丢人。"
清婉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坐到他身边。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新伤,轻声说:"你刻的花纹里,藏着咱们家的日子呢。"她指着桌角的一处凹陷,"这是你第一次学雕花,把墨斗打翻了染的;还有这儿..."
逸飞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刚学徒时的狼狈。那时他连锯子都握不稳,周师傅气得要赶人,是清婉每天给他留一碗热粥,说"慢慢学,咱们不着急"。
"我去。"他突然说,攥紧了清婉的手,"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输了..."
"输了就输了!"念秋抢着说,"大不了回来接着打咱们家的板凳!"
满堂笑声中,清婉靠在逸飞肩头。新打的桌椅还带着木香,混着桐油的气息,把这平凡的日子酿成了蜜。她望着窗外的雨丝,突然觉得,这世上最好的手艺,不是雕琢出多么精巧的木器,而是把光阴里的琐碎,都打磨成了带着体温的家。
擂台赛那日,镇上的戏台前人声鼎沸。逸飞站在木料堆前,手心的汗把墨线染得发潮。他看着对面的工匠们亮出的雕花床、太师椅,个个精巧绝伦, suddenly 想起清婉说的:"咱们的花纹里,藏着日子。"
"下一位,顾家逸飞!"
随着喊声,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木料。那是块带着树结的老榆木,他特意留着,要打成清婉念叨了许久的梳妆台。墨线弹出的刹那,他听见人群里传来轻笑,可他的手稳如磐石——这三年的光阴,都藏在他刻下的每一道纹路里。
木屑纷飞中,逸飞仿佛又看见清婉在布机前织布的身影,听见念秋偷吃桂花糕的笑声,还有言初那句"慢慢来,手艺是熬出来的"。当最后一刀落下时,台下突然安静下来。
那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梳妆台,抽屉上的藤蔓纹依然歪歪扭扭,可树结处却被雕成了朵木棉花,花瓣间还嵌着颗清婉掉的银簪子——那是她十八岁生辰,他跑了十里路换来的。
"这...这算什么手艺?"有工匠嗤笑。
"我看挺好。"周木匠不知何时站到了台前,摸着木料上的年轮,"这纹路里,有烟火气。"
人群中突然响起掌声。清婉挤过人群,手里攥着新织的帕子,眼睛亮得惊人:"当家的,你看!"她指着梳妆台上的木棉花,"和后山的开得一模一样!"
逸飞的嘴角终于扬起笑。他想起学徒时打翻的墨斗、敲坏的榫头,还有那些清婉陪着他熬夜的时光。原来最好的手艺,从来不是赢过谁,而是把日子过成了想要的模样。
夕阳西下时,他扛着梳妆台往家走。清婉跟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要给抽屉里衬上花布。远处的山峦被染成橘红色,像极了清婉织的第一匹布。
"逸飞,"清婉突然停下,"以后咱们打的家具,都刻上木棉花好不好?"
逸飞看着她发间沾着的棉絮,点点头。墨线在木料上拉出的痕迹,终将变成他们的家,变成他们的岁月。而这,才是最珍贵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