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还未散尽,言初踩着露水推开杂货铺的木门。新刷的朱漆门框蹭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呵出白雾,双手搓了搓,开始将昨夜到货的锄头、镰刀整整齐齐码在门口的竹架上。铁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里,他听见隔壁包子铺传来蒸笼掀开的蒸汽声,混着麦香和肉香飘进铺子。
"哥,洋布到了。"念秋抱着靛蓝色的粗布卷从里屋钻出来,麻花辫梢还沾着线头。她踮脚将布卷搁上货架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那是今早帮车夫卸货时留下的印记。言初瞥见这道伤痕,喉结动了动,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肉包。
"先吃点,待会儿算账。"他把包子塞进妹妹手里,目光扫过货架上零星的货物。这间铺子是他用三年攒下的工钱盘下的,当初东家看他老实,又常帮着跑货,才肯以半卖半送的价钱转让。可即便如此,货架还是显得空荡荡的,角落里堆着的几匹洋布,还是托了省城的远房表叔才赊来的。
念秋咬了口包子,腮帮子鼓起来:"昨儿个张婶来问有没有红头绳,她说小翠要过年了还没件新衣裳......"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木轮车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言初探出头,见是邻村的王铁匠推着独轮车经过,车上码着新打的犁铧。
"王叔,进来喝口茶?"言初迎上去,"您上次说的铁钉,我托人从城里带了两斤。"王铁匠抹了把额头的汗,瓮声瓮气地应着,却在瞥见货架上的洋布时顿住脚步:"这布......能裁件小袄不?我家妮子总念叨想要件花衣裳。"
念秋己经手脚麻利地展开布料:"王叔您看这个蓝底碎花的,耐脏又好看。"她量布时,言初注意到妹妹的手指在颤抖——自从上个月私塾先生病倒,念秋就主动接下了教书的活计,白天在铺子帮忙,晚上还要批改孩子们的作业,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个客人踩着暮色离开。念秋趴在柜台上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株摇摇欲坠的芦苇。言初蹲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报纸包着的识字课本:"这是我在旧货摊淘的,你抽空教教我?"
念秋愣住了,手里的毛笔在账本上晕开墨点。她记得小时候,哥哥为了供她读书,偷偷把口粮省下换钱,自己却在河滩上挖野菜充饥。此刻看着言初粗糙的手掌捏着皱巴巴的课本,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哥,你不是说做生意要算账......"
"可我不想你总这么累。"言初突然打断她的话,声音有些发闷,"镇上私塾的先生回来了,你不用再去教书了,就安心坐店里。"他伸手想理理妹妹凌乱的头发,却在半空僵住——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己出落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念秋放下毛笔,煤油灯的火苗突然窜高,照亮她眼底的倔强:"孩子们需要我。"她翻开账本,指节敲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您看,上个月卖出去的课本比农具还多。石头他娘说,孩子现在能写信给当兵的爹了......"
言初沉默了。他想起前些天路过学堂,透过窗户看见念秋站在土坯讲台上,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几十个孩子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缀在夜空的星星。那些孩子里,有父母双亡的孤儿,有大字不识的佃户家闺女,是念秋挨家挨户去劝,才把他们领进学堂。
"可你总这样......"言初的声音低下去,"上次下雨路滑,你摔进泥沟里,要不是猎户家的柱子路过......"他不敢想那天的情形,当他在泥泞里找到昏迷的妹妹时,她怀里还死死护着给孩子们买的练习本。
"哥,你还记得娘走之前说的话吗?"念秋突然问。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扑在窗纸上,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言初当然记得,病榻上的母亲攥着他们的手,气若游丝:"要好好读书,要互相照应......"
"教书就是我照应他们的法子。"念秋的手指抚过账本上歪斜的字迹,那是石头第一次写的"人"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像把小锤子敲在她心上,"您看这些孩子,他们眼里有光,那是比洋布、比银钱都珍贵的东西。"
言初望着妹妹,突然发现她的眉眼间有了母亲的影子。记忆里那个总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早己学会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片天。他伸手将煤油灯芯挑亮些,暖黄的光晕里,货架上的农具泛着冷光,洋布的花纹却温柔得像春天的溪流。
"那......那你晚上别批改作业到太晚。"言初嘟囔着,把识字课本往妹妹手边推了推,"明天教我认这页的字。"念秋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就像小时候他们在河滩上捡到漂亮石头时那样。
夜深了,杂货铺的油灯渐次熄灭。隔壁包子铺的蒸笼又开始冒热气,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言初躺在里屋的草席上,听着念秋均匀的呼吸声,想着明天要去进些彩色的线团——毕竟,小翠的新年红绳,可不能让孩子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