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影室里的冷光打在刘冬梅的脸上,她感到一丝不自然的寒意。检查台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到她的背部,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头顶的无影灯在她视野边缘形成一圈模糊的光晕,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放松点,冬梅。"林教授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造影剂注入时可能会有些不适,但很快就会过去。"
冬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作为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太熟悉这个流程了——静脉穿刺、导管插入、造影剂注入,然后是X光机绕着身体旋转,捕捉她心脏的每一个跳动瞬间。但今天,她不是站在操作台旁的那一个,而是躺在检查台上的病人。
"开始了。"周医生的声音从左侧响起。
一阵冰凉的触感从手臂静脉迅速蔓延,冬梅咬紧了牙关。造影剂像一条冰冷的小蛇,沿着她的血管游走,最终抵达心脏。屏幕上,她的心脏影像逐渐清晰起来——跳动的肌肉,开合的瓣膜,蜿蜒的血管网络。那是一个生命的引擎,此刻正以精确的节奏维持着她的存在。
"放大左心室区域。"林教授指示道。
周医生调整了控制面板,图像迅速放大。冬梅的专业眼光立刻捕捉到了异常——二尖瓣的闭合不完全,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反流区。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在缺损处周围,几条细小的血管如同藤蔓般缠绕生长,形成了一条全新的通路。
"天啊..."林教授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看这条侧支循环的走向,它完美避开了缺损的瓣膜,建立了替代性的血流通道。"
周医生凑近屏幕,眼镜反射着跳动的影像:"这种程度的血管重塑...我在文献中只见过两例报道。而且都没有这么完美的解剖结构。"
冬梅听着两位专家的对话,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起来。屏幕上那个器官的每一次收缩都牵动着她的神经。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身体在无声地进行着一场自救行动,在没有医疗干预的情况下,自行构建了一条生命线。
"冬梅,你能看到吗?"林教授指着屏幕上蜿蜒的血管,"你的心脏正在创造医学奇迹。"
冬梅点点头,喉咙却突然发紧。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外婆李文秀是否也曾有过同样的心脏缺陷?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在那个连心电图机都没有的清水河村,外婆的心脏是否也曾试图自我修复,却最终败给了时间和贫困?
记忆中外婆的面容浮现在眼前——蜡黄的脸色,总是急促的呼吸,还有那双在临终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冬梅记得外婆说过"心口疼",但村医只当是普通的"心气痛",开了几副中药了事。现在想来,那很可能是严重的心脏瓣膜病。
"这种代偿机制虽然惊人,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林教授的声音将冬梅拉回现实,"侧支循环的形成让心肌长期超负荷工作,可能导致..."
冬梅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像是有把烧红的刀子首接插进了心脏。她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她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像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冬梅?"林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
"心绞痛发作!"周医生的声音陡然提高,"血压下降,血氧89%!快,硝酸甘油!呼叫急救小组!"
冬梅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但医生的本能让她仍试图分析自己的症状——压榨性胸痛、呼吸困难、冷汗...典型的心肌缺血表现。她的心脏,那个刚刚还被称赞为"奇迹"的器官,此刻正在向她发出求救信号。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冬梅感到有人将药片塞到她舌下,同时手臂被扎入静脉导管。硝酸甘油特有的辛辣味道在口腔内扩散开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但胸口的疼痛确实开始缓解。
"心电图显示ST段压低,是典型的心内膜下缺血。"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应该是赶来的急救医生。
"她的冠状动脉没问题,"林教授快速解释,"是心肌肥厚导致的需求性缺血。这种自发性侧支循环虽然维持了基本功能,但无法满足运动时的供血需求。"
冬梅努力聚焦视线,看到林教授紧锁的眉头和周医生快速记录的姿态。她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一个心脏无法承受压力的医学生,意味着什么。
随着药物起效,疼痛逐渐消退,但另一种更深的痛楚却在冬梅心中蔓延。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的激动,想起在解剖室度过的无数个夜晚,想起被录取为外科住院医师时的喜悦...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为这个跳动在她胸腔中的器官而化为泡影。
"冬梅,感觉好些了吗?"林教授俯身问道,眼中混合着医生的专业和导师的关切。
冬梅点点头,却无法控制眼角溢出的泪水。她不是为自己的病痛哭泣,而是为那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站在手术台前,用双手拯救他人的生命。
"我需要...知道真相。"冬梅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样的心脏...我还能做外科医生吗?"
检查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林教授和周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个眼神中包含的信息让冬梅的心沉到了谷底。
"从医学角度讲..."林教授斟酌着词句,"心脏外科手术对医生本人的心血管系统要求极高。长时间站立、精神高度集中、紧急情况下的生理应激..."
"我明白了。"冬梅打断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不需要听完这个专业的死亡宣判。
周医生轻轻握住她的手:"冬梅,医学领域还有很多方向。心脏病学、影像诊断、医学研究...你的才华不会被浪费。"
冬梅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她知道周医生是好意,但此刻这些安慰的话语就像是在告诉她:你可以接近梦想,却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它。
造影室的灯光依然冰冷,屏幕上的心脏影像仍在跳动。那个创造了医学奇迹的心脏,此刻却成了她梦想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