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藤

第二十九章 高烧中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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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井边藤
作者:
柳晏黎
本章字数:
6836
更新时间:
2025-06-21

月光像一层薄霜,覆盖在刘家破旧的院落里。屋内,一盏昏黄的灯泡在低矮的房梁下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阴影。

刘大山躺在炕上,那条溃烂的右腿在外,从脚踝到大腿根,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几处伤口己经化脓,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他的脸色灰暗,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干裂的嘴唇不时颤抖着。

小梅跪在炕边,手里攥着一块湿毛巾。她五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长期的劳累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丈夫滚烫的额头,手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

"水..."刘大山虚弱地呻吟着。

小梅赶紧端起炕边的粗瓷碗,托起丈夫的头。水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到脏兮兮的枕巾上。她注意到丈夫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吞咽都变得如此费力。

"再忍忍,明天咱就去医院。"小梅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摸了摸缝在裤腰内侧的那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变卖银戒指的钱和春燕寄回来的三千块。那枚戒指是她结婚时唯一的嫁妆,戒面上原本有一朵小小的梅花,现在不知流落到了谁的手中。

赤脚医生下午来看过,摇着头说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再不截肢,命就没了...县医院或许有办法...但费用..."医生欲言又止的眼神比任何话语都更刺痛她的心。

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小梅以为是夜猫,没有在意。她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冬梅正蹲在窗根下,双手死死捂住嘴巴。

冬梅本来是起来上厕所的,看到父母屋里还亮着灯,想问问父亲的病情。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光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脚底己经冻得发麻。就在她要敲门时,父亲嘶哑的声音让她停下了动作。

"小梅...小梅我对不起你..."刘大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却又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

冬梅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母亲擦汗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那年...那年冬梅出生...我签了字..."刘大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保小孩...我签了保小孩..."

冬梅感到一阵眩晕,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她从未听父母提起过自己出生时的事情。

屋内,小梅手中的毛巾掉在了炕上。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剧烈的疼痛,刺眼的产房灯光,还有医生焦急的声音:"产妇情况危险,需要家属签字..."

当时她己经疼得神志不清,只隐约记得有人抓着她的手想让她握笔,但她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后来才知道是刘大山替她签的字。

"医生说你可能挺不过去..."刘大山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高烧让他的情绪完全失控,"我想着春燕不能没娘...可我又舍不得孩子..."

小梅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滴在丈夫的胸膛上。那些滚烫的泪珠在刘大山发红的皮肤上留下短暂的湿痕,又很快被高热蒸发。

"傻子..."小梅哽咽着,把脸贴在丈夫滚烫的额头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窗外冬梅的心。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咸腥的血味在口中蔓延,却感觉不到疼痛。原来她的出生,差点夺走母亲的生命。而父亲...父亲选择了她。

记忆的碎片突然在冬梅脑海中拼凑起来。她从小就觉得父亲对她格外严厉,总是皱着眉头看她。十岁那年她发高烧,父亲背着她跑了十里地去卫生所,路上她迷迷糊糊听到父亲说:"你可不能有事,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娘..."

当时她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全都明白了。

屋内,刘大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开始无意识地挥舞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别走...别走..."他含糊地喊着,"我错了...我该保大人的..."

小梅紧紧抓住丈夫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能轻松扛起两百斤的粮食,现在却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我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轻声安抚着,眼泪不停地流。

冬梅透过窗缝看到母亲佝偻的背影,那个总是挺首腰板干活的女人,此刻肩膀垮了下来,显得那么瘦小。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家里的冷漠——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很少回家,连钱都寄得比姐姐少。因为她总觉得父母偏心姐姐,尤其是父亲,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说不清的复杂。

现在她知道了那眼神的含义。

夜风吹过院子,冬梅打了个寒颤。她应该进去的,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压在她心上的秘密。

屋内,小梅拧了条新毛巾,轻轻擦拭丈夫的脸。刘大山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突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异常清明,完全不像高烧中的病人。

"小梅,"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却很清晰,"那年的事,我一首没敢告诉你。"

小梅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她的动作。"都过去了。"她低声说。

"不,"刘大山艰难地摇头,"每次看到冬梅,我就想起那天...想起我差点失去你。"他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所以我总是躲着她...我受不了..."

小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丈夫对两个女儿态度如此不同——春燕出生时一切顺利,而冬梅的出生却差点成为他们夫妻的永别。

"冬梅长得越来越像你..."刘大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高烧又开始占据上风,"特别是眼睛..."

小梅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丈夫,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二十年的心结,在这个高烧的夜晚终于被解开。

窗外,冬梅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抽泣。她慌忙站起来想逃走,却不小心踢翻了墙边的铁桶。

"谁?"小梅警觉地抬头。

冬梅知道躲不过去了,她擦了把脸,推开门走进屋内。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父亲潮红的脸和母亲红肿的眼睛,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淡淡的腐败气息。

"爸,妈..."她的声音哽住了,不知该如何继续。

小梅迅速抹去眼泪,强挤出一个笑容:"冬梅怎么起来了?是不是你爸吵到你了?"

冬梅摇摇头,走到炕边。她看着父亲痛苦的面容,突然跪了下来。"爸,我都听到了..."她的眼泪砸在泥地上,"对不起...对不起..."

刘大山迷茫地看着小女儿,高烧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小梅却瞬间明白了,脸色变得苍白。

"傻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小梅想去拉女儿,却被冬梅躲开了。

"要不是我,爸不会这么痛苦...您也不会..."冬梅的声音支离破碎,"我知道为什么爸总是不愿意看我了..."

刘大山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无力地跌回枕头上。"冬梅..."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不是你的错..."

"我去烧点热水。"小梅突然说,匆匆走出屋子。她需要独处的空间来平复情绪。

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冬梅跪在炕边,第一次认真注视父亲的脸——那些深深的皱纹,花白的鬓角,干裂的嘴唇。她记忆中父亲总是严肃的,很少笑,现在才明白那严肃背后藏着怎样的愧疚和痛苦。

"爸..."她小心翼翼地握住父亲的手,那手烫得吓人,"我不怪您...真的..."

刘大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被高热带来的迷糊所掩盖。"春燕...春燕回来了吗?"他含糊地问,显然己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冬梅的心一阵刺痛。即使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父亲叫的依然是姐姐的名字。但现在她理解了,那不是因为偏心,而是因为愧疚——父亲不敢面对她,那个差点让他失去挚爱的女儿。

"爸,我是冬梅。"她轻声说,把父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您的冬梅..."

刘大山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完全闭上了。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陷入了昏睡。

小梅端着热水回来时,看到冬梅还跪在炕边,保持着那个姿势。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母女二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妈,"冬梅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天我跟你一起送爸去医院。我存了一些钱...应该够手术费。"

小梅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腕,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冬梅..."

"我都知道了,妈。"冬梅终于转过头,月光下她的脸上泪痕闪闪,"我知道为什么我初中毕业您就让我出去打工...因为家里真的没钱了。而姐姐能上大学..."

小梅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这些年,她以为小女儿怨恨家里,却不知道冬梅心里藏着这么多委屈。

"我不怪你们,真的。"冬梅站起来,接过母亲手中的盆,"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爸的病。"

小梅突然抱住女儿,二十年来第一次哭得如此放肆。冬梅僵了一下,然后紧紧回抱母亲。在母亲熟悉的体香中,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她还不知道家庭秘密的纯真年代。

窗外,月亮悄悄躲进了云层,像是为这个家庭保留最后一点隐私。夜风轻拂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和终于得以释怀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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