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震得院里的老槐树都在颤抖。大姑子刘金凤坐在驾驶座上,两条粗壮的腿叉开,像只骄傲的公鸡。她男人在车斗里忙着固定那些从老宅搬出来的家什,汗珠子顺着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
"慢着点!那可是老榆木的!"婆婆王桂花踮着小脚跟在车后,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个被搬上车的雕花立柜。柜门上的铜环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那是民国年间她陪嫁来的物件。小梅记得刚嫁过来时,婆婆总爱当着她的面用袖子擦拭柜门,说这木头越老越值钱。
春燕站在磨坊门口,手指紧紧抠着门框上的木刺。她看着父亲弓着背,把一床打了补丁的棉被往板车上放。板车己经堆满了锅碗瓢盆,最上面摇摇欲坠地搁着个掉了漆的搪瓷脸盆。二十只母羊被拴在磨坊的石磨上,不安地"咩咩"叫着。那只最壮实的公羊去年就不见了,父亲说是卖了还债,可春燕分明看见大姑父过年时往支书家送过一腿羊肉。
"姐,你看。"冬梅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她脚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她突然仰起小脸,鼻尖上还沾着早上吃玉米糊留下的黄渍,"奶奶看大姑的眼神,跟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样。"
春燕心头猛地一颤。她望向院中央,婆婆正踮脚给大姑子擦汗,那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就像每次冬梅发烧时自己守夜的眼神。她蹲下身,把妹妹散开的鞋带重新系好,手指有些发抖。
磨坊的窗户纸早就破了,风裹着沙土往里灌。小梅踩着板凳,把旧报纸一层层糊上去。报纸是去年的,头条还印着"全县粮食大丰收"的标题。她抹浆糊的手突然顿住了——报纸角落里有张照片,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在领奖。小梅用拇指轻轻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想起春燕书包里那张被揉皱的三好学生奖状。
"妈,这个挂哪儿?"春燕抱着个碎布拼成的门帘进来。那是用旧衣裳裁的布条编的,蓝布条是刘大山当兵时的旧军装,红花布是春燕穿小的棉袄。小梅接过来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是婆婆那个宝贝箱子的味道。门帘挂上的瞬间,阳光透过布缝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铜钱。
墙角堆着几个豁口的瓦罐,小梅把它们摆在窗台上,里面栽着从田埂边挖来的二月兰。紫色的花朵小小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冬梅蹲在旁边看,突然说:"像奶上戴的绒花。"小梅的手一抖,瓦罐边缘的裂口划破了她的食指。
夜里,西口人挤在用门板临时搭的床上。春燕感觉冬梅的脚丫像两块冰,就把它们夹在自己腿间暖着。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正好照在冬梅手腕的银镯子上。镯子己经发黑了,但那个"兰"字在月光下依稀可辨——那是小梅被亲生父亲送走时,生母偷偷塞给她的唯一信物。
"会好的。"小梅给女儿们掖被角,手指摸到被里结成团的旧棉花,"只要人在,家就在。"门外传来刘大山劈柴的声音,斧头起落的节奏越来越急,突然"咔嚓"一声,像是劈到了节疤。
冬梅突然钻进母亲怀里,头发里还带着羊圈的稻草味。"妈,"她的声音闷闷的,"爷爷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小梅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墙上的树影晃得厉害,小梅捧起冬梅的脸。月光下,女孩的瞳孔清澈见底,她在那黑亮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三十年前那个咬着嘴唇不哭的小女孩,现在成了母亲。
"不是你们的错。"小梅一字一句地说,手指轻轻抚过冬梅脸上被寒风皴裂的细纹,"有些人就是不会爱,与你们好不好无关。"
斧头声停了一瞬,接着是压抑的抽泣声。风掠过荒芜的田野,卷起几根枯草,轻轻拍打着新糊的窗纸。羊圈里,待产的母羊发出温柔的"咩"声。春燕悄悄把手伸向窗台,触摸那株二月兰柔软的花瓣。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