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藤

第十三章 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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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井边藤
作者:
柳晏黎
本章字数:
4468
更新时间:
2025-06-06

腊月里的寒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在刘家院子里横冲首撞,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不是冷,是疼——像无数把细小的刀片在割肉。六岁的冬梅缩在门框边,小手紧紧攥着褪色的门帘,指甲缝里嵌着陈年的污垢。她看着爷爷像截枯树般倒在结冰的井台上,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比过年时掰断的麻糖还要清脆,却又带着骨头断裂特有的闷响。

"爷!"冬梅的喊声被风撕得粉碎。

老刘头的棉裤腿瞬间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水顺着冰面蜿蜒,转眼就冻成了猩红色的冰溜子,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骨头碴子刺破布料支棱出来,白森森的,像冬天里突兀的树杈,尖端还挂着碎肉。刘大山从羊圈冲出来时,脚上的胶鞋滑得站不住,他跪在冰面上爬过去,手掌被冰碴划得血肉模糊竟也感觉不到疼,只看见父亲的血在冰面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

"爹!爹!"

那天夜里,县医院手术室的灯亮得像索命的鬼火。刘大山蹲在走廊,水泥地吸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气。他盯着自己皲裂的手掌——那上面还沾着父亲的血,己经干成了褐色的痂,像一块丑陋的胎记。当护士递来医药费单子时,三千二百元的数字在他眼前跳动,像一窝毒蚂蚁爬进他的眼眶,啃噬着他的神经。

"能...能分期吗?"刘大山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护士的嘴一开一合,可他只听见"哗啦啦"的钞票响。那是他放三年羊也攒不下的数目,足够买十只最好的种羊,或者给冬梅做一身暖和的新棉衣。

从此刘大山的脊梁更弯了。天还黑着就赶着羊群上山,棉袄袖口露出的棉花被荆棘扯得七零八落,像垂死的蒲公英。晌午蹲在背风处啃冷馍,馍渣掉在雪地上,转眼就被麻雀啄得干干净净,连点渣都不剩。傍晚回来时,他棉袄后背结着厚厚的盐霜,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像是背着块冰棺材板,要把他也一起埋进去。

砖厂的夜班才是真正的煎熬。一车湿砖坯足有三百斤,拉一趟挣五毛钱。刘大山像头老牛似的在砖窑间往返,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成了霜,连睫毛都冻在了一起。有回他累极了,靠在砖垛上打盹,右手无名指粘在了湿砖上。醒来时他猛地一扯,"刺啦"一声,指腹的皮肉像剥洋葱似的留在了砖块上,血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泥地上,冻成了一粒粒红玛瑙,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可村里茶馆的闲话比寒风还刺骨。

"听说了吗?老刘头的医药费全是自己棺材本里掏的!"王婶嗑着瓜子,瓜子皮粘在她肥厚的嘴唇上,像长了一圈黄褐色的胡子,"他儿子装得倒像孝子!"

李老汉嘬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那媳妇不能下蛋的时候,老两口可没少接济。如今倒好,白养了个白眼狼!"

这些话语像毒蛇般钻进小梅耳朵时,她正弯腰在猪圈喂食。隆冬的猪食槽结了冰,她得用葫芦瓢使劲敲才能砸开。闲话顺着风飘过来,她手里的瓢"咣当"一声砸在石槽上,惊得老母猪"嗷"地窜起来,溅起的泔水冻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像挂了一层冰铠甲。

小梅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裂口——那是昨天剥冻土豆时绽开的血道子。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回娘家时,娘塞给她的二十块钱被丈夫偷偷拿走的事。当时刘大山蹲在门槛上,树皮般粗糙的手捏着钞票,嗫嚅着说:"姐家孩子病了..."

"你爹上周还给你姐塞钱!"小梅冲进屋里时,刘大山正就着凉水啃馍。黢黑的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砖红色,手背上冻疮溃烂的伤口渗着黄水,像融化的蜡油。她一把打掉丈夫手里的馍,"当我们娘几个是瞎子?"

刘大山佝偻着背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是扫地上的碎烟叶凑的,呛人的烟雾里,他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像个被世界遗忘的侏儒。远处传来冬梅的哭声——孩子又在啃冻萝卜充饥了,牙齿磕在冰硬的萝卜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咯吱"声。

冬至那天,矛盾终于像火山般爆发了。清晨小梅熬了锅稀粥,米粒少得能数清楚。冬梅捧着粗瓷碗暖手,开裂的碗边烫得她首缩脖子。跨门槛时,孩子被结冰的门槛绊倒,热粥泼在雪地上,瞬间腾起一股白气,像灵魂出窍。

"作死的赔钱货!"婆婆的扫帚疙瘩带着风声抽下来,"啪"地打在冬梅单薄的背上。孩子像受惊的小兽般蜷缩起来,旧棉袄上粘着的粥米像丑陋的伤疤,冒着丝丝热气。

小梅从鸡窝边冲过来时,看见冬梅后背的棉袄裂开道口子,苍白的皮肤上鼓起紫红色的檩子,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她一把推开婆婆,力道大得让老太太跌坐在柴堆上。枯柴"哗啦"塌了半边,窜出只灰毛耗子,从婆婆散开的裤脚钻了进去,在她干瘪的腿上咬了一口。

"啊呀!杀人啦!"婆婆的哭嚎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她拍打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裤,露出里面发黄的棉花,像翻开的伤口,"大家都来看看啊!儿媳妇要打死婆婆啊!"

刘大山光着一只脚跑来,另一只脚的布鞋不知丢在了哪里,冻得通红的脚趾像五颗缩在一起的枣子。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黝黑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像是被人用刀刻出来的。最后他蹲下去捡摔碎的碗碴,瓷片割破手指竟浑然不觉,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那年冬梅出生时,窗外雪地里突然绽放的红梅花,妖艳得刺眼。

"分家!"小梅的声音比井台上的冰还冷。她扯下围裙摔在地上,扬起的面粉像一场微型雪暴,落在她凌乱的发间,像一夜白头,"今天不分家,我就带着冬梅跳井!"她身后的冬梅死死揪着她衣角,把那块补丁都扯开了线,露出里面干瘪的乳房——那是哺育了三个孩子又失去两个的见证,像两个空荡荡的布口袋。

刘大山突然发现,自己手掌上的血不知何时冻住了,像极了父亲摔断腿那天的冰溜子。他望着妻子决绝的背影和女儿惊恐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家就像他拉的砖车,早己超载太多,再多加一根稻草就会彻底崩塌。而此刻,他分明听见了绳索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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