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远己蹲在西合院门口的槐树下。
他着手里的搪瓷缸,缸沿磕出的豁口硌得掌心发疼——这是许晓梅昨天硬塞给他的,说他总用茶缸子喝凉白开伤胃。
"远哥。"小齐猫着腰从院角转出来,蓝布工装的膝盖处沾着机油,"老董叔说小蔡今早出门时揣了个油纸包,鼓囊囊的不像饭盒。"
林远把搪瓷缸搁在青石板上,抬头看了眼小蔡家的窗户。
褪色的红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糊的旧报纸——那是上个月《人民日报》的工业版,头版还印着"大干快上"的标语。
"按计划来。"他拍了拍小齐肩膀,"你去修鞋摊盯着,老董在杂货铺支应,小蔡要是往厂后巷走,立刻敲三声柜台的铜铃铛。"
小齐点头跑开时,林远摸了摸后颈。
昨夜偏头痛发作得厉害,他翻出许晓梅给的止痛片含在舌下,药末的苦味儿还残存在喉咙里。
但此刻他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前世实验室里盯着故障熔炉的首觉又涌上来——那团要烧穿安全闸的火,这次他要亲手掐灭。
上午十点,林远在车间调试新到的台钻。
砂轮飞转的噪声里,他听见了那声熟悉的铜铃响。
"小何。"他摘下护目镜,对角落擦扳手的青年使了个眼色。
小何是上个月才调进车间的学徒,谁都不知道这小子曾在部队侦察连待过三年。
两人穿过堆着钢坯的货场,绕到厂后巷时,正看见小蔡缩着脖子往巷深处走。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平时总别在胸前的"为人民服务"徽章不见了,倒是裤腰里鼓出个硬邦邦的东西——林远眯起眼,那形状像极了卷起来的图纸筒。
"老地方改了。"小何压低声音,"昨天踩点时这巷子尽头是废品站,现在锁着门。"
林远没接话。
他盯着小蔡的背影,看对方在第三个砖堆前停住,弯腰捡起块碎瓦在墙上划了道记号。
这是情报交接的暗语,前世他在实验室带实习生时,那些毛头小子偷图纸也是这么干的。
"跟紧。"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海鸥相机——这是许晓梅托老家亲戚从上海捎的,本来说要拍结婚照,现在倒先派上用场了。
两人猫着腰跟出半里地,小蔡拐进了条更窄的胡同。
墙根下堆着发臭的白菜帮,几只瘦猫在瓦楞纸上打盹。
林远听见前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这个月的数儿可不够。"是小蔡的公鸭嗓,"上次那高炉散热图,刘科长说能换三斤粮票。"
"三斤?"另一个男声带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你当科长的粮票是大风刮来的?
那图纸我拿给陈工看了,散热片弧度标错两度,差点让高炉炸了——"
林远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抓着墙缝里的砖碴子稳住身子,前世实验室爆炸的火光突然在眼前闪了闪。
那天也是这样的弧度误差,冷却系统失灵,熔炉里的钢水像火龙一样喷出来......
"老郑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小蔡的声音发颤,"那图纸是林技术员锁在抽屉里的,我......我就着月光描的,手哆嗦......"
老郑。
林远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
他朝小何使了个眼色,两人贴着墙根往前挪。
转过最后一个弯时,正看见穿黑棉袄的老郑把油纸包甩在地上,油星子溅在小蔡的灰布衫上:"下次再出岔子,你媳妇孩子的粮本儿......"他拍了拍腰间的牛皮包,"科长可捏着哪。"
小蔡慌忙蹲下捡纸包,林远趁机举起相机。"咔嚓"一声轻响,老郑猛地抬头。
"谁?"他抄起地上的半截砖砸过来。
林远拽着小何往旁边一躲,砖头"轰"地砸在墙头上,碎砖碴子劈头盖脸落下来。
"跑!"小何拉着林远往胡同口跑。
后面传来老郑的骂声:"小兔崽子,老子记住你们了!"林远跑得肺管子发疼,偏头痛却奇迹般消了——他摸了摸兜里的相机,胶卷应该拍到了老郑的脸,还有小蔡手里那张图纸的边角,上面"散热片弧度"几个字清晰可见。
两人一口气跑回西合院时,老董正站在杂货铺门口擦玻璃。
见他们过来,他不动声色地用抹布擦了擦柜台——这是"安全"的暗号。
"小蔡呢?"林远扶着门框喘气。
"往保卫科去了。"老董压低声音,"怀里还揣着那包东西。"
林远摸出相机递给小何:"今晚去王师傅家冲胶卷,洗三张,一张给我,一张给许医生,一张......"他顿了顿,"藏在你铺盖卷最底下。"
小何点头走后,林远走进杂货铺。
老董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熬的绿豆汤:"晓梅今早送来的,说你头疼要喝这个。"
林远喝了口,凉丝丝的甜意漫到喉咙里。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刘大柱桌上那张设计图——原来小蔡偷的是半成品,标错的弧度是林远故意留的陷阱。
前世他吃过图纸泄密的大亏,这次从画第一笔起,关键数据就多标了两度。
"老董叔。"他放下碗,"明儿帮我留意着,小蔡要是再往保卫科跑......"
"放心。"老董把算盘拨得噼啪响,"他昨儿还来买了包火柴,说家里引火用——可我瞅见那火柴盒塞在他裤兜里,根本没拆封。"
林远笑了。
他知道老董的杂货铺不只是卖针头线脑,西合院里谁家的裤腰带松了、粮本儿薄了,这位总爱"多管闲事"的老邻居比谁都清楚。
晚饭后,许晓梅来送药。
她站在林远的小屋门口,手里提着药箱:"董婶说你下午跑得出了身汗,别着了凉。"
林远接过她递来的银翘片,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药箱上——那是用旧铁皮焊的,锁扣早锈得打不开了。"明儿去五金店,"他摸了摸她的发梢,"给你打个新的,带铜锁的。"
许晓梅没接话。
她盯着他泛青的眼圈,突然伸手按在他后颈:"又疼了?"
林远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窗外传来小齐家的收音机声,正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想起白天拍到的照片,老郑腰间的牛皮包,还有小蔡缩在巷子里的模样。
有些事该收网了,但他得等——等胶卷洗出来,等小蔡再偷一次图纸,等刘大柱自以为拿到了"宝贝"......
"晓梅,"他轻声说,"过些日子,我想请你去看电影。"
许晓梅的耳尖红了。
她低头收拾药箱时,林远瞥见箱底压着张照片——是去年冬天他们在厂门口拍的,他穿着蓝工装,她围着红围巾,背后的大标语还写着"抓革命促生产"。
深夜,林远趴在桌上整理笔记。
台灯的光落在"高炉散热装置"几个字上,他划掉标错的两度,在旁边写了行小字:"引蛇出洞,需留破绽"。
窗外起风了,吹得窗纸沙沙响。
他摸了摸抽屉里的相机,胶卷明天就能洗出来。
照片上老郑的脸,小蔡手里的图纸,还有刘大柱桌上那张"宝贝"......这些够不够当证据?
林远合上笔记本。
他知道要彻底揪出这条线,还差最关键的一环——人赃并获。
小蔡的手,老郑的包,刘大柱的章,得让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现形。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
林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突然笑了。
前世他没能阻止的爆炸,今生他要亲手把火苗掐灭在摇篮里。
而现在,他缺的只是......
一声猫叫从窗外传来。
林远抬头,正看见小齐的影子从院墙上一闪而过——这是"有情况"的暗号。
他迅速吹灭台灯,摸黑抓起外衣。今晚,或许能钓条更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