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轧钢厂的烟囱,林远就被车间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他推开门,迎面就看见桌上摊开的图纸——正是他熬夜改良的高炉散热装置设计图,边角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最上面压着保卫科的章子。
"小刘科长说这设计有安全隐患。"车间主任抽着旱烟,烟灰簌簌落在图纸上,"昨儿半夜带人来查的,说咱们车间偷偷搞‘歪门邪道’。"
林远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这图纸他前天才让小齐送到技术组存档,连许晓梅都没给看全,刘大柱怎么会这么快拿到?
他弯腰捡起图纸,指腹蹭过被红笔圈住的"散热口角度"——那是他根据前世记忆调整的关键数据,能让高炉效率提升两成。
可现在,这些改动全成了"违规操作"的罪证。
"谢主任,我想再看看保卫科的审查记录。"林远压下心头的躁意,声音平稳得像台校准过的机床。
车间主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摸出个蓝皮本子:"小刘科长说有人匿名举报,说你私自修改关键设备参数。"他压低声音,"远子,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林远捏着本子的手紧了紧。
匿名举报、关键数据泄露......他想起上周给街道办调配冬煤的计划,也是刚定好路线,就被刘大柱以"物资走私"为由截了胡;再往前,帮许晓梅搞到的紧缺药品清单,第二天保卫科就上门查"非法渠道"。
这些事串起来,像根细针扎进他后颈——他的情报网漏了。
中午下工,林远在厂门口堵住小齐。
小伙子抱着个搪瓷缸正往嘴里扒饭,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把饭缸往裤腰里一塞:"林哥,昨儿那批轴承钢的事儿?
我跟老陈头说好了,后半夜在郊区菜窖交货......"
"先别忙这个。"林远拽着他往厂后巷走,"你觉不觉得,最近咱们办的事儿,总被刘大柱卡脖子?"
小齐的饭粒顺着嘴角掉下来。
他抹了把嘴,突然压低声音:"上回搞到的盘条钢,我刚跟李叔对好暗号,保卫科就去查他的废品站!
李叔吓得好几天没敢露面,说有人看见刘大柱的手下在附近转悠。"
林远摸出根烟点上,火星在阴影里明灭。
他想起前晚在西合院东厢房看到的黑影——那回他追过去,只在墙根捡到半块水果糖纸,是保卫科常发的"跃进牌"。
"找老董。"林远把烟头碾进墙缝,"去他的杂货铺。"
老董的杂货铺在后街拐角,门帘一掀就有股陈米混着檀香的味道。
老头正蹲在柜台后擦算盘,见两人进来,慢悠悠抬起眼皮:"林技术员这是查案来了?"
"董叔,您这儿消息最灵通。"林远把图纸往柜台上一摊,"最近咱们几个办的事儿,总被刘大柱提前截胡。
您说,是不是咱们中间出了岔子?"
老董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串。
他掏出个铜烟杆,吧嗒两口:"上回许医生要的磺胺药,我让小蔡去医药公司跑腿,结果药刚到,保卫科就说要‘抽检’;再上回帮二大爷家修收音机的零件,也是小蔡去五金店拿的,转头就有人说那店‘投机倒把’。"
小齐猛地一拍大腿:"对!
前儿我让小蔡给李叔带话,说盘条钢改在菜窖交货,结果保卫科就去了废品站——这两件事儿都经了小蔡的手!"
林远的太阳穴又开始跳。
他想起情报网里的小蔡:二十来岁,父母早亡,跟着叔伯长大,平时在仓库管领料单,嘴甜手勤,谁都爱支使他跑腿。
上个月还见他蹲在院儿里给妹妹补鞋,鞋帮子都开线了。
"找小李。"林远突然说,"那个在郊区收购站的线人。"
小李是林远半年前发展的情报员,在收购站管登记,能搞到物资流动的第一手消息。
三人骑上自行车,绕了三条巷子,在收购站后的玉米地碰头。
"林哥,我对天发誓!"小李急得脸通红,裤腿还沾着玉米叶,"上回那批冬煤的运输路线,我是按您教的,写在烟盒里塞在老槐树下的砖缝里。
除了中间人,谁都不知道!"
林远蹲下身,扒开老槐树下的野草。
那块青灰色的砖果然有撬动过的痕迹,缝隙里还卡着半片碎瓷——是小蔡常用的蓝边碗。
"中间人是谁?"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小李咽了口唾沫:"是......是小蔡。
您说过,情报要经两重手,我就把烟盒给他,让他转交给您。"
风掠过玉米地,带起几片枯叶打在林远后背上。
他想起小蔡前天在车间里炫耀的"新手表"——说是亲戚送的,但那是上海牌,凭小蔡的工资,得攒两年。
"董叔,您盯着小蔡在西合院的动静。"林远站起身,把碎瓷片收进兜里,"小齐,你去仓库盯着他领料的记录。
别打草惊蛇,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小齐搓了搓手:"林哥,要是真查出来......"
"先找证据。"林远摸了摸口袋里的图纸,那是给许晓梅设计的便携药箱,边角己经被他捏出了褶子,"刘大柱要的是咱们的把柄,咱们要的......"他抬头看向收购站的方向,"是他的狐狸尾巴。"
傍晚收工,林远路过保卫科门口,正撞见小蔡从里面出来。
小伙子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油星子渗出来,在裤腿上晕开个黄点。
见了林远,他慌忙把油纸包往身后藏:"林哥,我......我给科长送领料单。"
林远笑了笑,拍了拍他肩膀:"正好,明儿我要领套扳手,你帮我留着。"
小蔡的喉结动了动,额头沁出细汗:"好......好嘞。"
看着他快步走远的背影,林远摸了摸后颈——偏头痛又开始抽疼。
他抬头望向天际,晚霞把云彩染成血红色,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那台出故障的熔炉。
"远子!"许晓梅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手里提着个竹篮,"董婶送了新腌的雪里蕻,我给你留了半罐。"
林远压下头疼,迎了上去。
路过保卫科窗户时,他瞥见刘大柱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张纸——虽然隔得远,但他认得出那是高炉散热装置的设计图。
晚风掀起许晓梅的衣角,露出她腰间挂着的药箱。
林远摸了摸口袋里的图纸,突然笑了。
"晓梅,"他接过竹篮,"明儿陪我去趟五金店吧。
我想给你做个带锁的药箱,省得东西总丢。"
许晓梅歪头看他:"好啊。
不过......"她指了指他泛白的太阳穴,"你又头疼了?"
林远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落在街角——小齐正蹲在修鞋摊前,假装挑鞋钉,余光却紧紧锁着小蔡的背影。
老董的杂货铺亮起了灯,窗纸上映出他拨算盘的影子。
有些事,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