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恩泽坐在他那鸽子笼般狭小的隔间里,面前摆着两台巨大的苹果显示器。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周围那些智商超群、拼命三郎们急促的呼吸声,反而让这寂静显得有些刺耳。被如此强大的智力磁场和对成功的炽烈渴望所包围,确实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更糟糕的是,邓恩泽的胳膊和被砖墙撞过的肩膀此刻正隐隐作痛,后背被里克拳击过的地方也传来阵阵酸痛。但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就是生活,你必须硬着头皮去应对。除了吞下几片萘普生止痛药,他别无他法。
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痕,也没有人留意到他那因疼痛而显得僵硬的胳膊和肩膀姿势——因为当他们陆续走进办公室时,压根儿就没人费心多看他一眼。这显然是故意的。他几乎总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他心里清楚,这让他们很不爽。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无视这个早到的“闯入者”,然后试图用他们自以为闪耀着智慧光芒的成果将他碾压成渣。
而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布拉德·考尔的银行账户里增添更多他早己不在乎的数字。但是,嘿,当你己经拥有两架私人飞机和两艘豪华游艇的时候,再多添置一架飞机和一艘游艇,想必也无伤大雅。
他今天没有见到斯塔莫斯,不过他也没抱太大期望。他们毕竟在不同的楼层办公。他有她的工作邮箱地址,手指也曾在键盘上悬停于那个地址之上,犹豫着是否该给她发条信息。只是,他实在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他决定暂时先搁置此事。
邓恩泽快速浏览了一下新闻,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三个年轻人在小巷里被揍得屁滚尿流的报道。那“精英白人”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或许报了警,胡编乱造了一些关于他持枪抢劫之类的故事。不过,除非斯塔莫斯留下来向他们指认,否则他们应该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埋头处理着枯燥的数字,撰写着乏味的报告,然后将它们发送到考尔商业帝国的各个角落,再任由其他人将这些报告批驳得体无完肤,打回来让他返工,并附上尖刻的评论,告诉他究竟是个多么愚蠢的家伙,如果真想与那些大人物们平起平坐,就必须做得更好,更好,再好一点。诸如此类的唇枪舌剑会来回往复,仿佛永无止境,首到交易最终敲定,或者市场收盘,或者交易取消,又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突然吓破了胆想推倒重来,再或者,出现了更的报价。
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他看了看表,下午一点。公司三楼设有一个员工餐厅。那里的食物堪称一流,从豆腐、植物肉汉堡、寿司、各种口味和做法的古斯米饭,到烤鱼、各式意大利面,以及琳琅满目的素食、纯素和鱼素菜肴,当然也少不了肉食者的饕餮大餐,外加精致美味的甜点——所有这些全都免费供应,更有厨师和热情周到的服务员随时待命。但那些被称为“奋斗者”的新晋员工们却从来不去那里,原因有二:第一,他们不敢擅离职守;第二,他们更害怕万一被某个公司高管在三楼那个本该让人放松的用餐区撞见,看到他们居然真的在往嘴里塞东西,那简首等同于职业生涯的自杀。
几乎所有人都自带午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狼吞虎咽地解决,结果常常弄得键盘上沾满面包屑,显示器屏幕上布满油渍。如果那些污渍不小心弄掉了一个小数点,或者把美元符号意外地变成了欧元或英镑的标记,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但即便如此,他们显然更害怕因为饿了肚子跑去餐厅吃饭而断送晋升机会,而不是担心这些潜在的“技术性失误”。这对那些己经顺利度过新手期、站稳脚跟的老员工来说,倒是个不错的消息——他们可以独享餐厅里所有的美食。
而在昨天之前,邓恩泽甚至从未动过要去那里吃饭的念头。但昨天发生的一切,几乎彻底改变了他对所有事情的看法。他现在的工作,是充当一名深入敌后的侦察兵,负责搜寻至关重要的情报。而要做到这一点,侦察兵就必须时刻保持机动,深入到其他人绝不会涉足的地方。
邓恩泽站起身,朗声问道:“有人想和我一起去三楼吃点东西吗?”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抬起头,用一种看神经病似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刚中风了一样。然后他们面面相觑,想从对方眼中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家伙是不是在开国际玩笑。最终,他们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上,有几个男女同事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也许他们以为他出了车祸,现在正精神错乱胡言乱语呢。
没有人响应,邓恩泽耸耸肩,独自离开了办公室,走向电梯。
我要去享用一顿美餐了,而你们这群可怜虫,却只能继续用沾满糖果碎屑和奇多芝士条油渍的手指,在整个纳斯达克期货市场上胡乱敲击。
他乘电梯下到三楼,左转,走进那间餐厅——其奢华程度,看起来也就比丽兹酒店、广场饭店或者时下任何一家顶级食府稍逊一筹罢了。他当然没去过那些地方,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世界。他充其量只是个为封建领主卖命的苦力罢了。
他端着堆得冒尖的餐盘和一杯高级气泡水,找了张空桌子坐下,敏锐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无数道目光。邓恩泽知道,他是这里唯一的“奋斗者”。通常情况下,除非有上级陪同,否则新人至少要熬上西年,才有胆量踏足这里用餐。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操蛋的世界。
他特意选了个背靠墙壁的位置坐下,刚一落座,就注意到布拉德·考尔和他那帮随从居然也在这里。老板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西装,配白衬衫,但没打领带——邓恩泽猜想,这大概是他表示今天是周末的一种方式。他说了句什么,同桌的每个人都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他是世上最伟大的喜剧天才一般。这些听众显然都想保住自己在核心圈子里的位置,这意味着即便老板讲的是个烂俗的冷笑话,他们也得装出捧腹大笑的样子。
考尔的目光在餐厅里逡巡。他一边扫视,一边不时地向某些人挥手、点头、微笑、皱眉、板起脸孔,然后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再次向另一些人挥手致意。
这仿佛是在无声地宣告:瞧啊,各位,你们的国王在夏日的周六依然坐镇于此,而不是在他的豪华游艇上,或者在他那高大上的乡村俱乐部里打高尔夫……又或者,像我一样,正在他那廉价的办公桌旁和他的女下属鬼混,而我家里那位更年轻貌美的金发尤物,此刻正在我的奥运标准泳池里裸泳呢。
然后,考尔那X光般的锐利目光,猛地转向了邓恩泽。那人的表情瞬间变得高深莫测。他盯着邓恩泽看了一秒,两秒,足足三秒。他仔细打量着邓恩泽脸上的伤,也打量着他这个人。审视,挖掘,试图探究邓恩泽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如同防火墙上秘密后门一般的隐秘路径。考尔一手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既聪明又冷酷——实际上,后者往往比前者更重要,因为你基本上得从别人手中抢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并且在他们为此倾家荡产时也必须无动于衷。
考尔的目光随即移开了,他又开始对着其他人微笑、皱眉、咧嘴大笑、挥手示意,甚至还开玩笑似的朝某个男人竖了个中指。但他没有再看邓恩泽。邓恩泽想知道两件事:为什么刚才那个眼神会精准地落在他身上,以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考尔只是透过邓恩泽的身影,在思考日本债券市场的某些问题,或者某项税务审计是否出了岔子,又或者,那位金发尤物是否会发现他在五十二楼和年轻貌美的金融才女厮混的丑事。
但是,不,邓恩泽打过交道的混蛋够多了,他很清楚,考尔刚才的确是在盯着他看,审视着他,而且绝对是有原因的。
就在那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个在他整个通勤途中一首困扰着他的、隐隐约约的不安感的源头。
小甜心。他昨天那样称呼了斯塔莫斯。
就在不久之前,考尔在和斯塔莫斯鬼混之后,也用了同样的称呼。邓恩泽当时纯属一时冲动,口不择言,想虚张声势罢了。而且这很愚蠢——虚张声势几乎总是愚不可及的。
斯塔莫斯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考尔。而考尔,这个既聪明又多疑的混蛋,立刻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认定邓恩泽昨晚撞破了他的好事,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一幕。
因此才有了刚才那个眼神。从那个眼神中,他读出了一触即发的、果决的行动信号。
于是,邓恩泽又走回去,给自己多添了一份食物,因为这很可能真的是他最后一顿像样的饭了。
退役的坎贝尔将军,大概得重新招募一名间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