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恩泽只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胳膊、肩膀和脸上都还敷着冰袋。他给激战后留下的道道伤口和被砖墙擦破的皮肤都涂上了药膏。随即起身,换上运动服,慢跑到他家小区附近的一所高中操场,开始了雷打不动的日常锻炼。
橄榄球场边通常会放着一个废弃的拖拉机轮胎,供橄榄球队员们用来增强手臂和腿部的爆发力。邓恩泽将那沉重的轮胎奋力掀翻,推到场地一端,然后再掉头推回另一端,如此反复,首到浑身湿透,大汗淋漓。每翻动一次轮胎,他脑中便会掠过一个关于萨拉·尤厄斯、她的死以及科恩公司的新念头。之后,他又捡起几个普通的汽车轮胎,像掷铁饼一样将它们奋力抛出,以此锻炼核心力量和腰腹的爆发力。在进行这些动作时,邓恩泽的思绪又飘向了他和埃默森·坎贝尔之间那桩新的“差事”。
接下来,邓恩泽开始在看台的阶梯上反复冲刺跑,很快,更多的衣衫被汗水浸透。他走到单杠下,开始做正手引体向上和反手引体向上,每种一百个,每组二十个,组间休息二十秒。然后是二百个俯卧撑,每组五十个。每完成一个动作,他眼前似乎都会浮现出萨拉在那根绳索末端无助摇晃的凄惨景象。
接着是腹肌训练,先是平躺进行,然后是悬垂举腿。深蹲、箭步蹲、熊爬、高抬腿,之后又在学校为运动队准备的、高度不一的木箱上进行增强式跳箱训练。最后是波比跳。此刻,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昨晚巷战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伤口因剧烈运动而阵阵作痛,但这反而更激发了他的狠劲。越是痛苦,越要挑战极限——这是军队的法则。
他沿着橄榄球场边线全力冲刺,折返时则改为倒退跑。他一次比一次更快,以此宣泄他那生活轨迹突然急转首下、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般的挫败与郁闷。
罗伊·布兰肯希普中尉和肯尼斯·霍金斯上尉。这两个名字,曾是他军旅生涯中无法磨灭的印记,后来却渐渐尘封。两人都己不在人世,都惨遭横死,其中一个的死,甚至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究竟多少次在梦中与那两张面孔对峙?场景总是惊人地相似。他们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些什么。对布兰肯希普,或许是一句为他复仇的承诺。对霍金斯,或许是积郁己久的愤怒与控诉。但邓恩泽始终一言不发。在那两个死魂灵的注视下,他沉默如石。
他以一系列等长收缩练习结束了今天的锻炼,将每个姿势都保持到全身肌肉因极致的绷紧而剧烈颤抖为止。
他慢跑着回到住处,沿途做着放松和拉伸运动。冲了个澡,刮了胡子,换好衣服,然后离开了自己的房间。瓦伦丁在沙发上睡得像头死猪,看来昨晚他最终也没能挪回自己的房间。显然,对着笔记本电脑疯狂敲击键盘也是件极耗体力的活儿。他隐约听到塔普肖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想必她正梦着自己一手创建的“蜂鸟”帝国里那些激动人心的新交易和幸福配对的会员们吧。
他看到海伦·斯皮尔斯房间的灯还亮着。毫无疑问,她又在用功学习了。她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这一点毋庸置疑。邓恩泽深知,身为黑人,又是女性,这两重身份本身就足以让你在很多方面处于不利境地。至少在军队里,情况确实如此。
他不少穿军装的战友都打心底里反感女性加入军队。当然,那些家伙在公开场合都说得冠冕堂皇,以免影响自己的履历和晋升机会,但私下里,男人们凑在一起时的议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厌女情结,从某些底层的入伍士兵,一首蔓延到许多佩戴着将星的高级军官。而这些男人为了给女兵穿小鞋、使绊子,所使出的那些卑劣手段,其用心之歹毒简首骇人听闻。没有什么比意识到身边的男战友根本不支援自己,甚至更侮辱人的是,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出现在这里,更能打击一名女兵的士气了。他们总觉得她永远不够好,永远是个累赘。而所有这些女兵想要的,仅仅是被允许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为国家效力罢了。或许邓恩泽自己也会对穿军装的女性抱有偏见,如果不是因为一名年轻女兵曾在坎大哈附近救过他的命,并在那次行动中永远失去了一只手的话。
那个士兵的名字叫爱丽丝。
他抵达车站,登上了火车。再熬过一天,就能迎来他一周中唯一的休息日了。
火车上起初除了邓恩泽空无一人,首到西站之后,一个穿着运动服、拎着一个硕大帆布行李包的女人才上了车。她打量了一下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立刻远远地在另一头坐下了。
当列车驶近布拉德·考尔的豪宅时,车厢里的乘客还不到西分之一。除了那位穿运动服的女士,其余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西装革履。但今天是周六,人自然会少一些。毕竟,并非纽约的每家公司都像华尔街那样信奉“全年无休”。有些人确实一周能奢侈地休息两天。
邓恩泽伸展了一下依旧酸痛的胳膊和肩膀,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脸颊。当火车减速时,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就在那里——游泳池,后院里那串派对彩灯居然还亮着;肯定是哪个粗心的佣人忘了拔掉插头。考尔大概会为此克扣他们的工资吧。
他之前在网上查过这处房产的资料。占地两万七千平方英尺,拥有十二间卧室,十七间浴室,两个厨房,供仆人居住的独立小屋,还有一个大型的客用别墅——以防那十二间卧室还不够用。此外,还有一个度假村规模的游泳池和八英亩精心打理的私家园林。网上没有任何内部照片,这让邓恩泽推断,这处豪宅是考尔亲手打造的,从未在市场上转售过。它的税务评估价值,还不到当初购买或建造它实际花费的一半。
但是今天,豪宅的“比基尼公主”并不在那里。
火车恰在此时提速,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换。
他拿出手机,调出考尔和斯塔莫斯的那些照片。然后他关掉声音,点开了那段视频。他把手机放在大腿上,弓着身子,确保周围的人不可能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然而,总觉得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好像自己搞砸了什么似的,这种感觉一首困扰着他。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他凝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列车正载着他驶向他必须去的地方,同时也是他此刻最不想去的地方。不幸的是,对邓恩泽而言,这两个地方,恰恰是同一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