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驿馆西苑,烛火在细密的雨声中摇曳。慕容清离依旧半倚榻上,龙鳞匕冰冷的鞘身横置膝头,指尖无意识地在吞口处那道细微凹痕上。
“王爷。”墨羽的身影无声融入烛光边缘,“‘醉渔翁’酒肆后院,昨夜子时,有船离坞,顺暗香河而下,入运河。船上…有南疆沉水香的气味。”
慕容清离眼帘未抬,声音低沉:“尾巴呢?”
“跟至下游三十里‘黑石渡’,船靠岸卸货。接货的是…孙记粮行的人。”墨羽声音平板,“卸下的非盐,乃二十口樟木箱,内装…硫磺、硝石。”
慕容清离凹痕的指尖骤然停住。烛光下,他侧脸线条陡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硫磺…硝石…”他缓缓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好一个孙万年。盐花未烂,倒先备起炮仗来了。”他猛地抬眼,深潭般的眸子里杀意翻涌,“船坞,粮行,一条线。盯死!本王要看看,他们这炮仗,想往哪里点!”
“是。”墨羽领命,又道,“王妃…辰时又出驿馆了。”
“松鹤楼?”慕容清离语气听不出情绪。
“去了瘦西湖。”墨羽回道,“说是雨后湖景好,去透透气,顺道…‘体察’湖边茶肆的点心。”
慕容清离沉默片刻,指尖重新开始匕鞘凹痕,力道却重了几分。“由她去。影七跟着?”
“影七、影九,双影随护。”
“嗯。”慕容清离应了一声,目光落回膝上的龙鳞匕,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吸走他眼底的寒芒。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瘦西湖,烟波浩渺。雨后初晴,湖面笼着一层薄纱般的水汽,岸边垂柳新绿,倒映水中,如诗如画。
花溪换了身半旧的月白细棉布襦裙,未施粉黛,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了发,坐在临湖的“望荷轩”茶肆二楼窗边。
面前一碟刚出炉的蟹壳黄烧饼,一壶碧螺春,热气袅袅。她支着下巴,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湖上往来的画舫游船,尤其是那些挂着“孙”字灯笼的。
“姑娘,您的茶点齐了。”小二殷勤地放下最后一碟水晶虾饺。
“有劳。”花溪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刚送到唇边。
“好巧。”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花溪心头一跳,放下茶杯,缓缓回头。
燕九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负手而立,唇角噙着那抹熟悉的、慵懒又锐利的笑意,正看着她。他身后,巴图依旧如铁塔般沉默,只是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劲装。
“燕九爷?”花溪一愣,然后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偶遇”的欣喜,“您也来游湖?”
“雨后湖光,涤荡心胸,岂能错过?”燕九自然地拉开花溪对面的竹椅坐下,目光扫过她面前的茶点,“蟹壳黄配碧螺春,姑娘好雅兴。”他首接点破了“姑娘”二字,语气自然,仿佛早己认定。
花溪拨弄着茶杯大大方方笑了:“燕九爷说笑了,您叫我…花七就好。”她依旧沿用化名。
“花七?”燕九轻笑,执起小二刚添上的茶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好名字。七窍玲珑,慧黠天成。”
他放下茶杯,凤眸流转,落在花溪那双清澈又隐含戒备的眼睛上,“昨日米市街匆匆一别,未尽谈兴。今日湖光山色正好,不知花七姑娘,可愿与在下手谈一局?”
随后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棋盒,推到桌子中央。
花溪看着那棋盒,心中念头飞转。下棋?此人绝非单纯消遣!
她脸上露出为难的浅笑:“燕九爷抬举了。小女子…粗通文墨,对这弈棋之道,实在…一窍不通。怕是会污了九爷的棋具。”
“一窍不通?”燕九眉梢微挑,眼中笑意更深,带着洞悉的玩味,“姑娘过谦了。米市街那‘西两拨千斤’的一手,分明是深谙‘棋理’。以弱击强,借力打力,攻其必救,守其无备…这不正是棋道精髓?”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盒,“人生如棋,世事如局。姑娘身处…‘驿馆’那等漩涡中心,若不通棋理,如何自保?如何…‘熬药’?”他再次点出“驿馆”和“熬药”,目光锐利如针。
花溪心中警铃大作!此人步步紧逼,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她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点羞涩瞬间褪去,换上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燕九爷慧眼。身处旋涡,不通棋理,确实寸步难行。”
她不再否认,却也不深谈,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茶杯边缘,“只是…小女子棋力浅薄,只知一点:棋局之上,落子无悔。有些地方看似是‘空’,贸然闯入,却可能是…死地。”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紫檀棋盒。
燕九凤眸中精光一闪,唇角笑意更深,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好一个‘落子无悔’,好一个‘死地’,姑娘此言,深得我心。”
他啪地一声打开棋盒盖,露出里面温润如玉的黑白云子,“既如此,你我便在这湖光山色间,布下一局‘空城’,如何?看是姑娘的‘死地’能困住潜龙,还是…我这‘空城’,能引来金凤?”
他话语机锋暗藏,将“驿馆”比作“空城”,将花溪比作“金凤”,更将自己隐晦地置于“潜龙”之位,试探之意,己跃然枰上。
花溪看着那莹润的棋子,又看向燕九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挑战的眼眸。她知道,这局棋,非下不可。不下,便是露怯。下了,便是刀光剑影的另一种交锋。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纯净的笑容,伸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九爷盛情,却之不恭。只是…”
指尖白子轻轻点在光洁的楸木棋盘正中央——天元之位!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锐气。
“小女子棋力虽浅,却最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开局占个‘天元’,搅乱这一池春水,九爷莫怪。”
天元落子!这几乎是离经叛道、狂妄至极的开局!
燕九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遇到真正对手的狂喜和激赏!
他朗声大笑,声震茶肆:“好!好一个‘搅乱春水’!花七姑娘,果然…妙人。”他不再掩饰眼中的激赏,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在白子对角星位之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如同战鼓擂响。瘦西湖的潋滟波光,映照着这一方小小棋枰上无声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