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驿馆,西苑。
慕容清离半倚在铺着厚软锦垫的榻上,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右臂吊着,一册摊开的《盐政辑要》搁在未受伤的左膝上。他目光落在书页,眼神却沉静锐利,仿佛穿透了纸张,落在这扬州城无形的棋局之上。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三短一长。
“进。”慕容清离眼皮未抬。
墨羽推门而入,一身水汽,玄色劲装下摆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渍。他无声走到榻前三步处站定,抱拳:“王爷。”
“说。”慕容清离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
“孙万年,盐商总会现任大掌柜,半个时辰前递了帖子。”墨羽声音平板,如同汇报军情。
“他言听闻王爷‘病体沉重’,忧心如焚,特奉上千年老参一支,极品血燕两盒,聊表心意。恳请王爷…拨冗一见。”
顿了顿,又补充道,“东西己按规矩收下,入库封存。”
慕容清离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划,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忧心如焚?本王看他是…心急如焚吧。东西收下,人,挡了。”
“是。”墨羽应道,并无意外,“孙万年并未强求,留下东西和话便走了。只是…”
他声音微沉,“属下来时,留意到驿馆侧门外的窄巷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紧闭,但帘角绣着极小的…金线缠枝莲纹。”
慕容清离翻书的动作顿住,终于抬眼看向墨羽,深潭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缠枝莲?确定?”
“确定。与柳如烟生前凤袍内衬所用金线,同出一源。”墨羽声音斩钉截铁。
船舱刺杀时,花溪拂开的那支淬毒箭矢尾部,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样材质的金线。柳家的印记,如同附骨之蛆,竟延伸到了江南盐商身上?
“好一个孙万年。”慕容清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柳家的尸骨未寒,他倒是把旧主子的‘家徽’都缝在车帘上了。”
“看来这‘盐路’,他走得比本王想的还要深,还要…迫不及待地想在新主子面前表忠心。”他合上书册,发出轻微声响,“马车里的人,看清了?”
“未曾。”墨羽摇头,“气息收敛极好,若非那点金线,几近无痕。属下怕打草惊蛇,未敢靠近探查。”
慕容清离沉默片刻,指尖在书脊上轻叩:“不急。蛇既然自己游出了洞,总有露头的时候。盯紧那辆车,还有孙万年。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这‘忧心’,能忧出什么花样来。”
“属下明白。”墨羽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慕容清离叫住他,目光转向窗外烟雨朦胧的庭院,“王妃…出去多久了?”
“回王爷,王妃辰时三刻离的驿馆。扮作采买小厮,由影七暗中跟随。”墨羽回道。
“松鹤楼?”慕容清离眉梢微挑。
“是。王妃点了八宝鸭一只,蟹粉狮子头一盅,大煮干丝一份,水晶肴肉一碟,并…新上市的明前龙井一壶。”墨羽报菜名如同报军械清单,末了补充,“据影七回报,王妃…胃口甚佳。”
慕容清离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能想象出那女人大快朵颐的模样。他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墨羽无声退下。
慕容清离重新拿起书册,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盐商、柳家余孽、乌月教…还有那把藏在鞘中、却己初露锋芒的“钝刀”…这扬州的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松鹤楼二楼临窗雅座。
花溪一身靛蓝细棉布小厮装扮,脸上抹了点灰,正对着满桌佳肴埋头苦干。
八宝鸭酥烂入味,蟹粉狮子头鲜香弹牙,大煮干丝汤清味醇,水晶肴肉晶莹剔透。她吃得心满意足,毫不在意周遭偶尔投来的、对她这“小厮”独霸雅座美食的诧异目光。
“小二,茶。”花溪头也不抬,含糊地招呼。
跑堂殷勤地提着铜壶过来续水。花溪端起刚续满的明前龙井,吹了吹浮叶,正要喝,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楼下街角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身形瘦小,脚步轻快,正迅速拐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他看似寻常,但行走间下盘极稳,落脚无声,尤其是右手手腕内侧,有一小块刺青的青色边缘,在抬臂时从袖口露了出来——形如扭曲的藤蔓,正是乌月教低阶教众的标识!
花溪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清茶。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鸭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对面街角那家挂着“陈记杂货”幌子的小铺面。
铺面门口,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正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摊上的针头线脑。
他身形微胖,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与摊主讨价还价,但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灰衣人消失的小巷方向。
更让花溪留意的,是这“管家”腰间挂着的那枚黄铜钥匙——钥匙柄上,赫然刻着一个微小的“孙”字!
孙家的人,在盯乌月教的梢?还是…本就是一路人,在此接头?
花溪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浸在美食中的憨厚小厮模样。她吃得越发“投入”,仿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只油光发亮的鸭腿上。
“这位小哥,好胃口啊!”一个圆滑带笑的声音突兀地在桌旁响起。
花溪茫然抬头,腮帮子还鼓着鸭肉,嘴边沾着油光。
只见一个身着簇新宝蓝团花绸缎长衫、满面红光的中年胖子,不知何时己站在桌边,身后跟着两个精悍随从。
花溪眼中适时地露出惊愕和一丝乡下人见到大人物的惶恐,慌忙放下鸭腿,用袖子胡乱抹嘴,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躬身:“这…这位老爷…您…您叫我?”声音带着点乡下口音的局促。
中年男子笑容可掬,目光如同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过桌上丰盛的菜肴和花溪油乎乎的双手:“小哥一个人点这么多松鹤楼的招牌菜?看来主家待下甚厚啊?”
他看似随意地拉开对面椅子坐下,两个随从则堵在了楼梯口方向。
花溪搓着手,脸上堆起受宠若惊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憨笑:“回…回老爷的话,小的…小的哪有这福分。是主家口味刁钻,派小的出来采买些精细吃食带回去。”
“这不,松鹤楼的八宝鸭、狮子头,都是主家点名要的。小的…小的就是顺道,沾点油星儿…”
她说着,还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目光瞟向桌上啃得七零八落的鸭子,一副馋相未消的模样。
“哦?主家派小哥来采买?”男子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深,“小哥的主家…是哪位府上?能有这般口福,想必是扬州城里的贵人?”
花溪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这个…主家吩咐了,不让小的乱说。不过…”
她挺了挺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小门路的样子,“主家确实有来头!这不,刚来扬州没两天,就…就‘病’了,在驿馆静养着呢。胃口不好,就想着吃口家乡味…”
她故意说得含糊,却又点出了“驿馆”、“病”、“静养”几个关键词。
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虽然立刻恢复如常,但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精芒和探究却没能逃过花溪的眼睛。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驿馆?静养?小哥说的…莫不是…那位从京里来的…贵人?”他刻意没提“王爷”二字,但指向性己无比明确。
花溪立刻露出一副“你懂就好”的表情,连连点头,随即又愁眉苦脸地叹气:“唉!可不是嘛,贵人是真‘病’得不轻。”
“太…”立马假装捂了捂嘴,“…医说了,要静养,不能见风,不能动气,连说话都费劲。小的进去送饭,看着都揪心!这不,才吩咐小的出来寻摸点顺口的…”
“竟如此严重?”男子脸上忧色更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贵人上奏朝廷,请求暂缓发放新盐引之事…小哥可有耳闻?此事关乎江南盐事命脉,牵动甚广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钩子,紧紧锁住花溪的反应。
花溪心中了然,这老狐狸终于亮出獠牙了。
她脸上立刻露出茫然和惶恐,头摇得像拨浪鼓:“盐引?啥盐引?小的就是个跑腿买饭的粗使下人,哪懂这些大老爷们的事儿?”
“贵人整天在房里躺着,也不见外人,就看看书,喝喝药…哦,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紧张,“小的昨儿送药进去,好像听贵人有气无力地跟身边那位冷面护卫大人提了一嘴,说什么…账册都烧成灰了,没法子查,盐引的事儿…怕是要…悬了?”
“悬了?”男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虽然强自镇定,但眼底的焦灼和一丝慌乱却清晰可见。
他端起桌上花溪那杯凉茶,也顾不上嫌弃,猛灌了一口,像是在压下翻涌的心绪:“悬了?那…可如何是好?江南盐路一断,盐仓里的盐积压久了,怕是要生‘盐花’,生出祸事啊!”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小哥常在贵人身边走动,就没听贵人提过…有没有什么…变通的法子?总不能让江南的盐,真烂在仓里,坏了根基吧?”他刻意加重了“变通”二字。
花溪心里明镜似的,这“变通”就是交易的代名词!
她脸上却依旧懵懂,挠着头,一脸愁苦:“变通?小的不懂这些。贵人只交代了,要静养,天塌下来也别烦他。哦,对了!”
她像是猛地想起,指着孙万年刚放下的茶杯,咋咋呼呼地招呼小二,“小二,小二,快给这位老爷换杯热茶来,最好的明前龙井!这位老爷喝我的凉茶了,这怎么使得。”
她成功地用咋呼岔开了话题。
男子看着眼前这油滑中透着愚钝、愚钝里又似乎藏着点小机灵的“小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这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充愣?他深吸一口气,堆起笑容:“小哥有心了。”
他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质地精良的洒金名帖,轻轻放在桌上,推到花溪面前,笑容意味深长:“老夫孙万年,在盐商总会当个差。小哥跑腿辛苦,这点心意,请小哥喝茶。”
“若小哥在贵人身边…听到什么关于盐引的风声,或是贵人身体…有什么起色,方便的话,随时可凭此名帖到盐商总会寻老夫。老夫…必有重谢。”最后“重谢”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花溪看着那张洒金名帖,脸上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一把抓起来紧紧攥在手里,连连点头哈腰,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哎哟,谢谢孙老爷,谢谢孙老爷,您真是大好人。您放心,小的要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一准儿,一准儿跑去告诉您,保管不让您白费心。”
孙万年满意地点点头,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好生伺候贵人”,这才带着随从,施施然下楼离去。
花溪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眼神恢复清明锐利。她捏着那张还带着孙万年体温的洒金名帖,指尖微一用力。
名帖在她指间无声地化作细碎如雪的纸屑,飘飘洒洒,落进桌角那堆啃剩的鸭骨残羹之中。
她端起小二新上的热茶,慢慢啜饮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对面街角,“陈记杂货”铺门口,那个胖管家己经不见了踪影。而灰衣人消失的小巷深处,依旧一片死寂。
“盐花?”花溪低声自语,唇角弯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怕是要结冰了。” 放下茶杯,丢下几块碎银,抹了抹嘴,像个真正吃饱喝足的跑腿小厮,晃悠着离开了喧嚣的松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