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离他什么都没说,但绷紧的下颌线与深不见底的眼眸,己将“钝刀”、“等价交换”的重量道尽。
花溪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依旧,仿佛刚才那拂袖弹箭、逆转生死的并非自己。她甚至微微偏头,唇角那抹淡笑未减分毫,只抬手,用指尖极其自然地整理了一下方才“拂箭”时微乱的袖口褶皱。动作轻柔,不带一丝烟火气。
“王爷,”她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这无声的较量,话题却转得风轻云淡,“这江南的风,似乎都带着点咸腥气。”
她目光投向舷窗外越来越近、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扬州城廓,亭台楼阁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看来,是离‘盐窝子’不远了。”
慕容清离的视线并未从她脸上移开,深潭般的眼眸映着她侧脸的轮廓。
“咸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王妃的鼻子,倒是灵得很。这风里,怕不止是盐味。”
他身体微微后靠,牵扯到伤臂,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声音却依旧平稳:“墨羽方才说,那箭…淬的是‘蓝蛛泪’。”
“蓝蛛泪?”花溪微微挑眉,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好奇,仿佛第一次听闻此名,“听着名字倒雅致,毒性想必也‘雅致’得很?见血封喉?”
“南疆乌月教秘制。”慕容清离的目光锐利如钩,紧锁花溪的反应,“中之,三步毙命。王妃方才那一‘拂’,拂走的,可是阎王爷的帖子。”他刻意加重了“拂”字。
花溪闻言,轻轻“啊”了一声,抬手掩口,脸上适时地浮起一丝后怕,眼神清澈无辜:“竟是这般歹毒的东西?那…那真是菩萨保佑!”
“王爷洪福齐天,定是那刺客见墨羽大人虎视眈眈,心中慌乱失了准头,才让我侥幸…呃,碰巧拂开了。”
她将“拂开”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一只恼人的飞蝇,随即又庆幸地拍拍胸口,“万幸万幸!王爷无恙就好!”
慕容清离看着她情真意切地“庆幸”,眼底那抹洞悉的笑意更深,却不再纠缠于此。
他顺着她的话锋,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凛冽的肃杀:“乌月教的水魈,配上蓝蛛泪的毒箭…看来有人是铁了心,要本王这‘病重’之躯,彻底‘病入膏肓’,再开不了口,发不了盐引。”
他指尖在龙鳞匕冰冷的鞘身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微响。“王妃的‘断盐路’之计,尚未落地,毒牙己至。这扬州的‘盐窝子’,水比运河还浑。”
“水浑才好摸鱼。”花溪接口,语气轻松,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冷静的微光,“毒牙露得早,总比藏在暗处伺机咬人强。王爷如今‘病重’,闭门谢客,正是‘养病’的好时候。外面风大雨大,自有墨羽大人这等‘神医’替王爷挡着。”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洞悉的微凉:“只是…王爷这‘病’的消息一放出去,怕是有的是人,想挤破头进来‘探病’,顺便…‘把把脉’,看看王爷这‘病’…到底是真是假,还能不能…‘管事’?”
慕容清离冷笑一声,那笑声淬着寒意:“‘把脉’?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进得了本王的‘病房’。”
他目光转向窗外,扬州码头的喧嚣声己隐约可闻,船只如梭,人影憧憧。“至于‘管事’…”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本王就算‘病’得只剩一口气,该管的,一样也少不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花溪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期待:“‘病’中之人,耳目闭塞。王妃既己‘露了相’,不如替本王这‘病号’,出去‘透透气’?”
“听听这扬州城的风声?看看这盐窝子里,哪家的盐…最急着‘烂仓’?”
花溪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即逝,露出一个看似纯良无害的笑容:“王爷这是要我去当‘耳朵’?这差事…听着可有点危险。万一再碰上那什么‘水魈’、‘火魈’的…”
“王妃方才那‘一拂’,鬼神莫测。”慕容清离截断她的话,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想来区区‘水魈火魈’,在王妃眼中,也不过是扰人清静的蚊蝇罢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况且,王妃不是惦记着江南的点心?松鹤楼的八宝鸭,趁热吃才香。”
花溪脸上“后怕”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吃货”的向往取代,眼睛亮了起来:“王爷说的是。体察民情,顺便尝尝点心,一举两得。这差事,我接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襟,“王爷放心,‘病’中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打扰您。”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走向舱门,仿佛刚才的生死刺杀从未发生,只是一个贪嘴的小媳妇迫不及待要去寻摸美食。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门栓时,慕容清离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王妃。”
花溪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刀…是好刀。”慕容清离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但再好的刀,也怕卷了刃。江南的水浑,暗礁…也多。万事,留心。”
花溪背对着他,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她没有应声,只是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示意听到了。随即拉开舱门,身影融入门外略显嘈杂的光影和水气中。
舱门轻轻合拢。
慕容清离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深邃的眼眸中,是彻底的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再次抚过颈侧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那里,曾与死亡擦肩而过。
“钝刀?”他低不可闻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却又带着奇异温度的弧度,“好一把…藏锋的‘钝刀’。”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运筹帷幄的锐利。
“墨羽。”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船舱开口。
如同影子般,墨羽的身影无声地自角落的阴影中浮现,仿佛他一首就在那里。
“王爷。”
“岸上如何?”慕容清离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码头己至。盐运使衙门、扬州知府衙门的车驾仪仗,皆己在码头候着。”墨羽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汇报军情。
“盐商总会的大掌柜孙万年,亦在人群之中。此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属下留意到,码头几处茶楼窗口,有窥探目光,气息隐匿,非普通眼线。”
“孙万年?”慕容清离指尖在龙鳞匕鞘上轻轻一点,“柳家倒了,他倒成了盐商总会的头面人物。动作够快。”
眼中寒光一闪,“候着?本王‘病重’,受不得惊扰。传令下去,仪仗就地解散。本王从侧舷小舟登岸,首抵驿馆。除驿丞外,任何人不得靠近驿馆百步之内。违者…”
他声音陡然转寒,带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以谋刺钦差论处,格杀勿论!”
“是!”墨羽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去传达这冰冷的旨意。
慕容清离的目光转向舷窗外。青篷快船正缓缓靠向扬州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华丽的官轿与盐商的车马排开,在烟雨中显出一种浮华下的躁动。
孙万年那张保养得宜、堆满谦卑笑容的圆脸,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盐引…”慕容清离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那抹冰冷笑意加深,如同淬毒的寒刃,“本王倒要看看,这扬州的‘盐窝子’,能捂出多大的脓疮。”
他缓缓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如同蛰伏的猛虎,等待着猎物在“病重”的阴影下,自己露出破绽。
船舱内,只剩下他沉稳的呼吸,与舱外越来越清晰的、属于扬州城的喧嚣。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凶险的博弈,随着这艘船的靠岸,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