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漫过满地的月光。江蔓踢掉鞋,整个人像卸了力的弹簧,重重陷进沙发里,连指尖都懒得动一下。周时谦接过她手里的包,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累坏了?”他把水杯递到她手里,自己则在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指尖轻轻捏着她的脚踝,帮她放松紧绷的肌肉。“方才在老宅,隔老远就听见你笑,什么事这么乐?”
江蔓捧着水杯暖手,指尖划过杯沿的纹路,忽然眨了眨眼:“你还记得你刚调回衢州那次吗?嫂嫂公司有场传统文化推广演出,让我去救场的那次。”
周时谦的动作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动。那画面几乎是刻在记忆里的。那晚,古色古香的戏楼里座无虚席,雕梁画栋间悬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暖红的光晕。江蔓踏着韵律转出屏风,月白色广袖翻涌如浪,腕间银铃随着步伐轻颤,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怎么会忘。”他的声音低沉了些,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多年前的场景,“你候场时在侧台背动作,手指攥着水袖打颤,可音乐一响,身段立马就稳了。转身时水袖甩开,银线在光下像落了场雪,台下掌声雷动,你却只盯着台侧那盆野菊看,睫毛上还沾着点亮片。”
江蔓被他说得耳尖发烫,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当时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全靠想着你说过‘稳住就赢了’才撑下来的。”她顿了顿,忽然笑了,“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又要跟嫂嫂公司的活动扯上关系,还是在更大的场合走秀。”
周时谦握住她的手,指腹着她掌心因常年握刻刀而生的薄茧:“那次你在台上,我就在后排站着。看你踮脚旋转时,忽然就觉得,衢州的秋天,比我在边境见过的任何风景都好。”
江蔓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发涨。她倾身靠在他肩上,水杯里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江蔓突然拽住周时谦的胳膊柔声道:“你喜欢小核桃吗?”
周时谦捏着她脚踝的手猛地收紧,指腹下的肌肉僵了一瞬。他抬眼时,暖黄的灯光正落在江蔓带笑的眼尾,像落了点碎金,可那笑意里藏着的期待,却让他喉间发紧。
“小核桃很乖。”他避开了那个藏在话里的问句,指尖轻轻蹭过她腕骨处的浅痕——那是去年小核桃扑进她怀里时,被孩子腕上的银锁不小心划到的,“上次在老宅,他攥着你的刻刀要雕小老虎,奶声奶气说‘像姨雕的山君’,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江蔓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是很乖,会把剥好的橘子瓣递到我手里,还会奶声奶气地说‘姨姨吃,甜’。”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他的袖口,“你说,要是……要是有个更小的,会不会也这么甜?”
周时谦沉默了。玄关的感应灯不知何时暗了下去,只有月光漫过地板,在他手背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他想起抽屉里那份随时可能生效的任务清单,指节忽然攥得发白。
“蔓蔓。”他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抬手抚过她的发顶,“你看我这工作,三天两头不着家……。”他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他穿警服的合影上,照片边角己经被磨得发毛,“我连你都照顾不好,怎么敢……”
话没说完,就被江蔓捂住了嘴。她眼里的光暗了暗,却还是扯出个笑来,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下巴:“谁要你天天守着了?我又不是瓷娃娃。”可尾音里的委屈藏不住,“我就是……就是刚才看小核桃追着师父的猫跑,忽然觉得,家里要是也有个这么闹的,你下次回来,玄关的灯亮起来时,会不会更热闹些?”
周时谦掰开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按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那里有道陈年的刀疤,是当年在边境留下的。“等我把这阵子的任务结了,”他声音哑得厉害,“等我能确保每次你喊我的时候,我都能应声,好不好?”
月光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江蔓忽然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得更深,闷闷地“嗯”了一声,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工作室的木门被敲响时,江蔓正在给那套梅兰竹菊镇纸抛光。黄杨木的碎屑在阳光下浮荡,混着她指尖檀木蜡的香气,倒比案头的香薰更添几分静气。
“嫂嫂。”孟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军人特有的硬朗,却又比寻常时沉了些。
江蔓擦了擦手去开门,见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烫的金在廊下的阴影里泛着冷光——那样式,她前几日在周时谦的公文包里见过。
“孟野?”她侧身让他进来,目光落在他攥得发白的指节上,“找我有事?”
孟野没坐,就站在博古架旁,架子上摆着江蔓修复到一半的青瓷,裂纹里还嵌着金漆。他把信封往案上一放,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周队把调令压了三天,今早被局里发现了,劈头盖脸训了半小时。”
江蔓的指尖在镇纸的竹节纹上顿了顿,蜡油在木纹里凝成细小的珠。
“我知道您懂他。”孟野忽然抬头,眼底有红血丝,“当年在边境,他抱着炸伤腿的新兵跑了三公里雪地,说‘我带你们回家’;很多年抗洪,他在堤坝上守了七天七夜,手里的压缩饼干都发了霉。可他这辈子,就为自己活过一次——就是拒京州调令那次。”
他指着案上那只野菊木簪,簪头的毛刺还沾着点木屑:“您看这花,在石缝里都能扎根。可周队不一样,他是把根扎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京州总部的设备、资源,能让他当年破不了的案子有眉目,能让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少流血……”
江蔓拿起那枚木簪,指腹抚过花梗上缠绕的细藤——那是她照着周时谦旧伤的疤痕刻的。
“他总说衢州是归宿。”孟野的声音低了些,“可我们都知道,他夜里常对着地图发呆,手指在京州的位置敲了又敲。”
窗外的风卷着桂花瓣飘进来,落在那封调令上。江蔓忽然想起周时谦婚礼上念的信,“暴雪夜的血痕”几个字被他念得发颤。她把木簪放回锦盒,再抬眼时,眼底的潮意己经散了。
“调令我收着。”她拿起信封,指尖在烫金的字上轻轻按了按,“麻烦你转告他,明早我陪他去交回执。”
孟野愣住了,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江蔓从博古架最上层取下个小盒子,里面是枚用弹壳熔的星型吊坠——那是周时谦当年在边境给时她刻了寄来的,边角被得发亮。
“告诉他,”她把吊坠塞进孟野手里,指尖带着檀木蜡的温,“野菊能在石缝里开,也能跟着春风挪地方。只要根攥在手里,到哪都是家。”
孟野走出工作室时,听见里面传来刻刀落木的轻响。回头望了眼,窗纸上映着江蔓的影子,正低头在那只野菊木簪的花梗上,又添了道细细的刻痕。
周时谦回来时,暮色正漫过阳台的晾衣绳。他肩上还沾着靶场的硝烟味,脱鞋时看见江蔓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那只没上完漆的木簪,指腹把花瓣磨得发亮。
“怎么了?”他弯腰要接过木簪,指尖却触到她围裙口袋里的硬角。江蔓抬头时,他己经把信封捏在了手里,指节泛白。
信封拆开的声音很轻,衬得窗外的蝉鸣格外响。江蔓数着他喉结滚动的次数,首到他把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调令放回桌上,纸页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子。
“下月初报道。”他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京州刑侦总队,正处级。”
江蔓忽然笑了,拿起桌上的清漆刷,继续给木簪补漆:“挺好的。”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木簪上那道刻意留的毛刺,“我工作室的手续可以迁,或者……我每周去看你也行,高铁也就三个小时。”
周时谦没说话。他走到阳台,背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像根绷紧的弦。江蔓听见他摸出烟盒,又猛地塞回去——他戒烟了。
“我拒过一次了。”他转身时,眼底的红血丝比上次更重,“他们说这是命令。”
江蔓把上好漆的木簪放进托盘,站起身时膝盖磕到板凳腿,钝痛顺着骨头爬上来。她走到他面前,踮脚替他理了理衣领,那里还别着上次婚礼战友送的小红花别针,花瓣己经被磨得褪色。
“去呗。”她仰头看他,睫毛上沾了点木屑,“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守着我。再说了,”她伸手碰了碰他胸口的口袋,那里装着他们交换的信物,“汉白玉残瓣不怕摔,我也不怕。”
周时谦猛地把她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揉进骨血里。江蔓听见他闷在她发顶的声音,带着烟味的沙哑:“我走了,谁陪你走秀?谁给你修刻刀?谁……”
“我自己能行,再说我也打算再给师父招个徒弟了这里可以留给师父。”她打断他,手指抠着他后背的旧伤疤痕,那是当年在边境留下的弹片痕,“你忘了?我也是能一个人修复《刃上生莲》的人。”
话虽如此,夜里却睡得不安稳。江蔓迷迷糊糊间感觉身边人起身,借着月光看见他蹲在衣柜前,翻出那个装着旧信的牛皮纸袋。他指尖抚过信纸边角的血痕,像在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阿谦。”她轻声喊。
周时谦回头时,月光正落在他眼里,像结了层薄冰。“我在想,”他声音很低,“拒调令时,我以为衢州是归宿。现在才明白,有你的地方才是。”
江蔓忽然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从抽屉里翻出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是枚用弹壳熔铸的银戒指,是婚礼上战友们起哄塞给她的,圈口有点大,她一首用红绳缠着。
“戴上。”她把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红绳在他指节绕了三圈才系紧,“京州的冬青再整齐,也没野菊经冻。等你站稳了,我就把工作室迁过去,在你单位旁边租个小铺子,刻京州的玉兰,也刻衢州的野菊。”
周时谦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那枚带着红绳的戒指硌着掌心的刀疤,有点疼,却让人踏实。窗外的月光漫过书桌,照亮江蔓没刻完的镇纸,梅兰竹菊的轮廓里,不知何时多了朵小小的野菊,正顺着木纹的方向,往高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