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翻的墨,衢州的秋虫还在窗外鸣唱,屋里的台灯却亮得有些固执。江蔓把最后一件叠好的衬衫放进行李箱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周时谦放在一旁的警号,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别叠了。”周时谦从身后圈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迷彩服上还带着靶场的硝烟味,“明早我自己收拾就行,你还得早起去秀场。”
江蔓挣开他的手,转身时撞进他眼底的红血丝里。那里面盛着的情绪太满,有不舍,有愧疚,还有她读得懂的坚定。
后半夜,周时谦被身边的动静弄醒。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亮江蔓坐在床沿的背影,她正低头给那支野菊木簪补清漆,手腕悬在半空,抖得像秋风里的花瓣。
“睡不着?”他坐起来,从她手里拿过木簪。簪头的野菊沾了点她的泪,清漆晕开一小片水渍,倒像是花瓣天然的纹路。
“我在想,”江蔓的声音闷闷的,“等我把工作室迁到京州,就在你单位对面租个门面,门口摆两盆野菊,像衢州这样的。”
他没接话,只是把木簪插进她发间。此刻正泛着温柔的光,像他藏在心底没说出口的承诺。
天快亮时,周时谦提着行李箱站在玄关。江蔓忽然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制服后背的旧伤处,那里的布料比别处薄些,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
“走秀的时候,”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装作轻快,“记得看首播。”
他转过身,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青瓷。“我会盯着屏幕看,”他说,“看到野菊就像看到你站在军区的山坡上。”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是孟野来接他去火车站了。周时谦最后看了眼屋里的陈设,目光在江蔓没刻完的镇纸上停了停——梅兰竹菊的空隙里,那朵小小的野菊己经有了雏形,正顺着木纹往高处爬。
关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行李箱里翻出个东西放在鞋柜上。是那枚他昨夜刻坏的钥匙扣,野菊花瓣歪歪扭扭,却在花心处刻着两个紧紧依偎的小人。
江蔓看着那枚丑陋的钥匙扣,忽然笑出了声。眼泪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水渍,倒像是给那两个小人,镀上了层温柔的光。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衢州的第一缕晨光落在野菊丛上,金色的,像极了江蔓裙裾上即将绽放的刺绣。
秀场开始大荧屏上播放着江蔓专注雕刻的视频,她深吸一口气,踩着音乐走上T台。改良汉服的裙裾随步伐展开,上面的野菊刺绣在聚光灯下活了过来,金黄的花瓣像是沾着衢州的晨露。
走到舞台中央时,她微微转身,水袖轻扬的瞬间,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前排有人低声赞叹:“这野菊太有劲儿了,不像绣的,倒像从石缝里钻出来的真花!”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还有那木簪,纹理多特别,比机器做的有灵气多了!”
掌声一波接一波,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像秋风扫过漫山遍野的野菊丛,热烈又实在。江蔓望着台下模糊的光影,忽然想起周时谦说过“看到野菊就像看到你”,嘴角忍不住扬起。
谢幕时,全场的掌声更响了,有人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在她发间的野菊木簪上跳荡。秦清微在后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眼里带着笑——那笑容里,有赞许,更有懂得。
下场时,江蔓的指尖还在发烫,像刚触过最暖的光。手机震了震,是周时谦的消息:“掌声比衢州戏楼那次还响。”
江蔓嘴角微微上扬回道:“那周队有什么奖励吗?”
江蔓刚回复完,外送的花就到了。
花束用粗麻绳捆着,裹着牛皮纸,露出来的花头全是野菊,金黄的瓣、褐红的蕊,像刚从衢州山坡上采来的,还沾着点草屑。
送花的小哥挠挠头:“订花的先生说,不用包装太花哨,就像它们自己长在那儿似的。”
江蔓接过花时,指腹触到张硬纸卡,上面是周时谦笨拙的字迹:“奖励一束会扎根的野菊,等你到京州,咱们门口种一片。”
秦清微凑过来看,笑着撞撞她的肩:“这奖励比奖杯实在多了。”
江蔓把脸埋进野菊丛里,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像极了他留在衢州的味道。
她对着花束笑,指尖轻轻碰了碰最上面那朵野菊,花瓣上的绒毛蹭着皮肤,有点痒,像他藏在话里没说出口的温柔。
走秀结束还没一周,江蔓的工作室就被踏破了门槛。电话铃从早响到晚,微信消息更是堆成了山,十有八九都在问那支野菊木簪——有人想要同款,有人想定制纹样,最迫切的是云总,带着助理首接找上门,西装革履地坐在满是木屑的长凳上,开门见山就要订一千支,说要让这木簪铺满他旗下所有国风饰品店的柜台。
江蔓正低头给一支玉兰簪修细节,刻刀在木头上游走的声音沙沙轻响。她抬起头,案台上摆着的几件成品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一支梅枝簪上,花瓣边缘故意留了点不规整的锯齿,像被虫咬过的痕迹;一方竹节镇纸,竹节的凸起处被磨得格外光滑,是她反复找手感的结果。
“云总,您看这些物件,”她指尖划过那支梅簪,“每一件都是跟着木头的性子来的。就说这野菊簪,有的木料花纹顺,花瓣能刻得舒展;有的结疤多,就得顺着疤的形状改花瓣的朝向。一千支一模一样的,我做不出来。”
云总皱眉,掏出平板翻出机器雕刻的样品图:“现在技术先进,扫描您的原版,机器能刻得分毫不差。”
江蔓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块废木料,上面是机器试刻的野菊,花瓣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您瞧,”她指着机器刻的纹路,“机器认的是数据,可手刻的时候,力道重一点,花瓣就多一分韧劲;轻一点,就添一分柔媚。就像人说话,声调里藏着情绪,木头也能记下刻刀的脾气。”她顿了顿,指尖拂过自己戴的那支野菊簪,“我这工作室里的东西,从来没批量做过,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性子,急不得。”
云总终究是带着遗憾走的。送走他,江蔓看着墙上“招徒”的启事,纸角都被风吹卷了边。来打听的人不少,有的嫌学手艺太苦,有的急着要学成赚钱,真正能坐下拿起刻刀的没几个。
首到那天午后,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走秀海报,海报上江蔓发间的野菊簪被圈了个红圈。“江老师,我想拜师,”他声音有点抖,却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十几支他自己刻的木簪,虽粗糙却看得出用心,“我知道我刻得不好,但我能等。我爸是木匠,他说好手艺都是熬出来的。”
江蔓拿起一支他刻的野菊,花瓣歪歪扭扭,却在花心处刻了个极小的太阳,像藏着团暖光。她指了指旁边的工作台:“先学磨木坯吧,磨到能看清木头的纹路为止。”
年轻人眼睛亮了,立刻搬了凳子坐下,砂纸在木头上摩擦的声音,和窗外的蝉鸣搅在一起,竟有种格外踏实的调子。江蔓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忽然想起周时谦刻坏的那枚钥匙扣——笨拙,却藏着最真的心意。
傍晚收工时,她给周时谦发了张照片:年轻人磨得发亮的木坯旁,摆着那支带太阳的野菊簪。配文写着:“慢慢来,总会有懂木头性子的人。”
手机很快震动,周时谦回了张图,是他在训练场边拍的野菊,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茎秆上还沾着泥土。文字只有一句:“像你说的,根扎得深,花才开得久。”
江蔓看着照片笑了,拿起刻刀在一块新木料上轻轻划下第一刀。木屑飘落在案台上,像极了衢州秋日里的落英。她知道,千支订单或许永远接不下,但这些带着体温的刻痕,总会慢慢长成一片属于自己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