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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八年八月，热河避暑山庄的松涛裹挟着蝉鸣，却驱不散万树园帐殿里凝滞的空气。鎏金蟠龙柱上垂下波斯进贡的织锦帷幔，在三十六盏羊角宫灯的映照下泛着暗沉沉的光。乾隆皇帝斜倚在紫檀雕花龙椅上，左手着新得的和田玉扳指，右手握着的翡翠烟杆正冒着袅袅青烟。他眯起眼睛，望着帐外列队而来的西洋使团，龙袍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启禀皇上，英吉利国贡使己至帐外。"和珅躬身奏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使团华服上流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蔑，"瞧这红毛绿眼的模样，倒像是戏台上的魑魅。"
乾隆轻哼一声，将烟杆重重磕在龙椅扶手上："既称贡使，可备下三跪九叩之礼？"
帐外，乔治·马戛尔尼爵士紧了紧胸前镶银边的礼服，望着头顶朱红匾额上的"万国来朝"西个鎏金大字，喉结滚动了一下。三个月前在伦敦，首相皮特的话犹在耳畔："让东方那个古老帝国见识大英帝国的文明与力量，打开他们封闭的国门。"此刻他却感受到无形的威压，仿佛置身于巨兽的巢穴。
"爵士，清国官员坚持行跪拜大礼。"副使斯当东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否则...恐难面圣。"
马戛尔尼攥紧手中的国书，羊皮封面上女王的徽章硌得掌心生疼："我们是带着平等建交的诚意而来，不是俯首称臣的藩属。"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缀满勋章的衣襟，"按大英礼仪，单膝下跪，吻手致敬。"
当使团踏入帐殿，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投来。马戛尔尼的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与周围绣鞋、皂靴截然不同的声响。他抬头望向高处的龙椅，正对上乾隆审视的目光——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看透他精心准备的所有说辞。
"英吉利远在何方？"乾隆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整个帐殿落针可闻。
马戛尔尼行单膝礼，声音洪亮："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国位于欧亚大陆西北端，乘蒸汽巨舰，越重洋万里而来。"他示意随员展开地图，"这是我们绘制的世界舆图，贵国与我国虽相隔甚远，但..."
"荒谬！"礼亲王突然拍案而起，"我大清位居天下中央，尔等蕞尔小国竟妄图与天朝比肩？"
马戛尔尼脸色涨红："陛下，我国带来的蒸汽机、天文望远镜、燧发枪，皆是为展示科技之进..."
"够了。"乾隆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那些闪着冷光的机械装置，想起年轻时南书房翰林们对"奇技淫巧"的批判，心底涌起莫名的不安。他端起茶盏轻抿，烫人的茶水却无法驱散指尖的凉意，"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何须与尔等互通有无？这些物件，权作宫廷玩赏。"
马戛尔尼急道："陛下，开放通商口岸不仅能互利共赢，更可..."
"住口！"乾隆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碎裂的声响惊飞梁间燕雀，"尔等蛮夷，不知礼仪，妄谈教化！若再胡言，休怪朕不客气！"
帐内气氛剑拔弩张。斯当东悄悄扯了扯马戛尔尼的袖口，却见他涨红着脸继续说道："我国女王陛下期望与贵国建立平等外交关系，互设使馆，开放贸易..."
"平等？"和珅突然冷笑，"在我天朝上国，只有藩属称臣，何来平等之说？"他转向乾隆，躬身道，"皇上，此等狂徒，不如即刻驱逐！"
乾隆盯着马戛尔尼倔强的眼神，想起康熙年间传教士带来的浑天仪，最终也只成了钦天监的摆设。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三日后离京，沿途不得逗留。"
当夜，马戛尔尼站在行馆庭院，望着避暑山庄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摇晃。"他们活在自己的梦里。"他握紧怀表，表盖上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当蒸汽机车的轰鸣、坚船利炮的火光撕破这层虚妄，他们会后悔今日的傲慢。"
而在澹泊敬诚殿，乾隆对着西洋自鸣钟反复端详，听着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却将《坤舆万国全图》锁进檀木匣。"传旨沿海各省，"他着匣上的蟠龙纹，"严加防范红毛夷船，莫让奇谈怪论乱了人心。"
十年后，当马戛尔尼在回忆录中写下"中国是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时，承德避暑山庄的工匠们仍在专注雕琢象牙套球，每一层都比西洋贡品精巧百倍，却雕不出一个拥抱新世界的缺口。历史的齿轮悄然转向，两个帝国的命运，在这场充满傲慢与偏见的相遇中，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