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正刻,万籁俱寂。
钱塘城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连更夫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而微弱。
千家万户沉睡在梦乡,唯有西湖之畔,那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雷峰塔,在黯淡的天幕下,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庞大而沉重的阴影。
塔顶。
罡风凛冽,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空气清冷得如同寒冰,吸一口,肺腑都仿佛被冻住。
塔顶平台并不宽阔,青黑色的砖石被岁月和风雨打磨得光滑冰冷。
此刻,一道身影,正盘膝端坐于平台中央。
法海。
一袭华贵繁复的缠枝莲纹紫金袈裟,在浓重的夜色中,依旧流淌着内敛而庄重的光泽。
莲纹层层叠叠,蜿蜒盘绕,在微弱的星光下,每一根线条都仿佛蕴含着无上佛理。
袈裟之下,是纤尘不染的雪白僧衣。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如同古井深潭,无悲无喜,无嗔无怒。
唯有那微微垂下的眼睑,在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投下两片深沉的阴影。
他的双手,结着一个古朴玄奥的印诀,安稳地置于膝上。
而在他的右手边,一柄通体由乌金铸就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降魔杵,静静地顿立在青石板上。
杵身之上,刻满了细密而威严的降魔梵文,在夜色中隐隐流转着淡金色的微光。
法海双目微阖,嘴唇无声开合。
低沉浑厚带着无上威严与慈悲的诵经声,如同实质的音符,从他口中缓缓流淌而出。
“唵…嘛…呢…叭…咪…吽……”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却又圆融无碍,穿透凛冽的罡风,穿透浓重的夜幕,向着整座钱塘城扩散开去。
这声音并非刺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沉睡的屋舍,掠过寂静的街巷,拂过波光粼粼的西湖水面,最终,也无可避免地扫过城西保和堂后巷深处,此刻正经历着无声风暴的药庐。
随着诵经声的持续,那柄伫立在地的降魔杵顶端,开始有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佛光氤氲而出。
佛光并不强烈,却无比精纯凝练。
它们如同活物般,沿着杵身刻满的梵文缓缓流淌汇聚,最终在杵尖凝聚成一点细微却极其璀璨的金芒。
当那诵经的节奏,与降魔杵上佛力运转的某个节点完美契合时——
“笃!”
法海右手微抬,结印的手指轻轻松开,极其自然却又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沉重感,在那降魔杵顶端,轻轻一顿。
“嗡——!”
一声清越悠扬却又仿佛能震彻神魂的金玉交鸣之音,以雷峰塔顶为中心,猛地荡漾开来!
这声音并不宏大,却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法则之力!
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夜的沉寂!
伴随着这声清音,那降魔杵顶端凝聚的一点金芒骤然亮起!
一道无形精纯极其凝练的佛力波纹,如同水波般,以远超诵经声的速度,瞬间横扫过全城!
……
药庐内。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惨白的通灵犀角烟雾剧烈翻滚,如同濒死的巨蟒。
许宣跪伏在地,双手死死攥着那滚烫如烙铁的犀角,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
他的意识在幽冥龙宫的威压,白素贞灵魂爆发的怨念风暴以及自身神识撕裂的多重痛苦中疯狂沉浮,濒临崩溃的边缘。
僵立在石板上的夜叉,被药庐内混乱的能量风暴冲击得狂躁不安。
它三只血红的眼睛混乱地扫视着,庞大的身躯焦躁地转动,沉重的三叉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胡乱挥舞,在墙壁上留下道道深痕。
对精纯妖血的贪婪和对幽冥气息的恐惧以及对佛门异宝(犀角)的本能厌恶,还有那地窖下方不断逸散的滔天怨念……这些相互冲突的情绪在它简单的头脑中疯狂撕扯,让它彻底失去了方向,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毁灭眼前一切让它感到不安的存在!
就在这时!
“嗡——!!!”
那道无形凝练精纯的佛力波纹,如同跨越空间般,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药庐那破败的屋顶和墙壁!
波纹过处,如同无形的圣水涤荡污秽!
弥漫在药庐内正剧烈扭曲的惨白犀角烟雾,如同遇到了克星,猛地一滞!
其内蕴含的幽冥气息和窥探之力,被这精纯的佛光瞬间冲散瓦解!
烟雾剧烈翻滚,颜色迅速变淡溃散!
“噗!”
许宣如遭重击,口中鲜血狂喷!
手中那截滚烫的犀角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意,变得冰冷死寂,其上流转的惨白幽光彻底熄灭!
那股连接幽冥撕扯他神识的恐怖力量,如同被硬生生斩断!
巨大的反噬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向前扑倒,手中紧握的漆黑犀角“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
而混乱狂暴的夜叉,反应则更加剧烈!
当那道精纯的佛力波纹扫过它庞大身躯的瞬间——
“吼嗷——!!!”
一声前所未有充满痛苦和狂怒的咆哮,从夜叉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凄厉得如同被滚油泼中灵魂!
佛力波纹,对于它这等以凶煞怨气为力量的阴邪水族而言,无异于最炽烈的阳光照射在吸血鬼身上!
那精纯蕴含着镇压与净化之力的佛光,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它那覆盖着重甲的躯体,刺入它那由怨魂滋养的妖魂核心!
它的身躯猛地爆发出“嗤嗤”的声响,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生肉上!
甲片缝隙中渗出的暗绿色粘液瞬间被蒸发,冒出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
缠绕在三叉戟上的怨魂虚影发出更加凄厉刺耳的尖啸,在佛光中剧烈扭曲淡化,仿佛随时会消散!
更可怕的是,这佛力波纹中所蕴含的那种无上威严镇压意志!
这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夜叉混乱的神魂之上!
它那源自血脉深处,对佛门力量根深蒂固的恐惧,被瞬间无限放大!
精纯妖血的诱惑,瞬间被这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剧烈的痛苦彻底碾碎!
逃!
必须立刻逃离这里!
逃离这佛光笼罩之地!
逃离这该死的充满了诡异气息的凡间小屋!
夜叉三只赤红的眼睛因剧痛和恐惧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再也顾不上去寻找那两条“鱼”,也顾不上碾碎脚下那该死的石板!
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庞大沉重的身躯带着一股毁灭性的狂猛冲势,狠狠撞向药庐那早己破碎不堪的墙壁!
“轰隆——!!!”
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坯墙,在夜叉狂暴的撞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倒塌!
砖石泥土混合着夜叉身上的粘液和雄黄粉,如同泥石流般向外倾泻!
烟尘弥漫中,夜叉那庞大狰狞的身影带着凄厉的痛吼,一头扎进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硫磺腥气,如同丧家之犬般,疯狂地朝着钱塘江的方向逃窜而去!
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一阵腥风!
烟尘缓缓落下。
小小的药庐,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
屋顶的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如同细雨般洒落。
一面墙壁彻底坍塌,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倒塌的院墙。
屋内一片狼藉:药柜彻底化为满地碎木和散落的药材,板床歪斜,甘草艾草铺了一地,到处都是飞溅的泥土碎石和暗红色的血迹。
许宣面朝下扑倒在冰冷狼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身下洇开一小滩暗红的血渍。
手中紧握的漆黑犀角滚落一旁,黯淡无光,如同凡物。
他气息微弱,七窍流血,生死不知。
地窖口,那块布满裂痕被踩踏得深深凹陷的石板,在夜叉最后的撞击下,边缘又崩落了几块碎石,缝隙似乎更大了些。
一丝若有若无充满冰冷和绝望的怨念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从缝隙中飘散出来,在弥漫的灰尘和残留的雄黄气味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异常刺心。
雷峰塔顶。
那浑厚威严的诵经声,依旧在持续,如同亘古不变的潮汐,一波地涤荡着钱塘的黎明。
“唵…嘛…呢…叭…咪…吽……”
降魔杵顶端凝聚的金芒,随着诵经的节奏,明灭不定。
每一次“笃”的顿地清音响起,便有一圈无形的佛力波纹荡漾开去,如同守护的结界,笼罩着这座即将苏醒的城池。
法海端坐如山,紫金袈裟在凛冽的晨风中纹丝不动。
他微阖的双目,如同深渊,映照着塔下万家灯火与远处幽暗的钱塘江水。
方才那横扫全城的佛力波纹,对他而言,不过是每日功课中极其寻常的一次涤荡。
他并未刻意探查城西那间小小的药庐内发生了什么。
亦不知晓自己那蕴含佛门真言的一杵清音,无意中惊走了一头巡江夜叉,也斩断了一根沟通幽冥的邪异犀角,更让一个凡人的神识濒临崩溃。
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
镇压心魔,涤荡妖氛,守护这方红尘。
仅此而己。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