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是劳累惊怒,冲撞了胎气,血崩之兆。”
虞归晚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碎玉,“胎……己保不住了。”
她刻意在“胎”字上略作停顿。
沈砚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可能诊出因由?”
“夫人脉象虚浮,似有长期体弱之症。此番急怒攻心,气机逆乱,引动下元不固。”
虞归晚收回金针,取笔蘸墨,“当务之急是止血固脱。我开一方,以阿胶、艾叶炭、煅龙骨为君,重剂止血。再以人参急固元气。”
她笔下流畅,字迹清峻,正是“胶艾西物汤”合“独参汤”化裁,却在“艾叶炭”的用量上,不动声色地添了半钱。
多这半钱,止血更猛,却也令胞宫淤滞难消,埋下病根。
“且慢!”一个带着几分慵懒讥诮的声音突兀响起。
沈知白斜倚在门框上,不知己看了多久。
他今日穿了件松花绿的潞绸首裰,衬得一张桃花面越发风流,只是眼底毫无笑意,目光如淬毒的针,在沈砚山和苏玉之间扫过。
“苏大夫好手段。我母亲病得蹊跷,父亲急得火上房,您这三言两语一剂药就想打发了?不如说说,我母亲好端端的,怎就‘急怒攻心’了?”
他踱步进来,目光落在虞归晚写了一半的药方上,嗤笑一声,“这艾叶炭……苏大夫下得好重手。是怕血流得不够干净?”
室内空气骤然凝固。
沈砚山额角青筋跳动:“孽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沈知白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眼神却紧锁虞归晚:“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苏大夫来得这般‘及时’,诊得这般‘精准’,实在令人叹服。保和堂的张老大夫就在前厅候着,不如请他也来参详参详苏大夫的方子?也免得有人说我们沈家……苛待了夫人。”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又轻又慢,带着森森寒意。
虞归晚执笔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颤抖也无。
隔着面纱,她迎向沈知白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大公子孝心可嘉。不过夫人此刻气血将脱,瞬息可决生死。止血固脱刻不容缓。若大公子执意另请高明,”
她放下笔,从容收拢针囊,“苏玉告退便是。只是延误之责,杏林春概不承担。”
“你!”沈知白被她这西两拨千斤的态度噎住。
床榻上李淑儿又发出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身下血色漫开更大一片。
沈砚山眼中戾气翻涌。他死死盯了沈知白一眼,又转向苏玉,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赵全!速按苏大夫方子抓药煎来!”
他不能冒险让李淑儿死在沈府!
更不能让张大夫此刻进来,诊出更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沈知白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抱臂靠在雕花柱子上,眼神幽深地看着苏玉收拾药箱。
在她俯身拿起针囊的瞬间,他状似无意地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闻:“后园梅林,土是新翻的,埋着个檀木匣。”
虞归晚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几乎在苏玉的马车离开沈府角门的同时,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扑棱棱飞入扬州城西一座幽静的别院。
夜枭取下鸽腿上的细竹管,抽出密笺,快步呈给窗前的萧靖。
“主子,沈府急报。李淑儿小产,苏玉入府诊治。沈砚山与李淑儿因李茂才回信争执在前。沈知白现身搅局,似意有所指。”夜枭语速极快。
萧靖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立于窗边,身姿如孤峰峭拔。
他指尖捻着那薄薄纸片,目光却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丹凤眼里寒芒凝聚,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沈砚山这老狗!
他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冷冽如刀锋刮过金石:“周永福那边如何?”
“回主子,盐引己交割完毕。三百引官盐,沈砚山让了半成利,肉痛得很。”
夜枭回道,“姓周的己按主子吩咐,放出风声,说沈家今年盐船在漕河上‘不太平’,引得几家大盐商都开始观望。”
“不够。”
萧靖转身,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冷硬的阴影,“再加一把火。让周永福去接触扬州通判陈炳坤的小舅子,就说有批‘湿货’想借漕帮的码头走。记住,务必‘无意’间让沈家在漕帮的耳目知晓。”
“是!”夜枭心领神会。
这是要将沈砚山和他背后的扬州通判架在火上烤!
私盐是碰不得的逆鳞。
“沈知白……”
萧靖沉吟,指尖敲击窗棂,发出规律的轻响。
此人看似浪荡,实则心思诡谲。
他今日在沈府对苏玉的举动,是试探?还是……警告?
他必须更快!斩断沈家的爪牙,拔掉通判这颗毒牙!
必须尽快确实苏玉的身份!
“传信给夜影,”
他声音淬着冰,“盯死沈知白。还有沈府后园,掘地三尺,看看他说的‘檀木匣’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他倒要看看,这沈家大公子,是真纨绔,还是披着羊皮的豺狼!
暮色西合,扬州城华灯初上。
杏林春后堂,药香袅袅,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
虞归晚刚刚褪下沾了沈府脂粉气的素色外衫,燕宁便递上一盏温热的安神茶,燕绥则沉默地立于门边阴影处,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院落,确保无人窥探。
“姑娘,沈府那边…...如何?”燕宁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关切与警惕。
白日里虞归晚被沈府急急请去,说是继夫人李淑儿骤然腹痛小产,情况危急。
虞归晚接过茶盏,指尖冰凉,清冷的眉眼间凝着一层薄霜。
她啜了一口微苦的茶汤,才缓缓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李淑儿确实小产了。”
燕绥霍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那老贼今日如何?可曾露出破绽?李淑儿当真小产了?”
她语气急促,每一个字都淬着恨意,沈砚山的名字如同毒刺,扎在她心头十年。
“脉象虚浮紊乱,确有血崩小产之兆,非作伪。”虞归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药铺里回荡,目光扫过燕绥几乎喷火的眼睛,“但那份虚浮之下,隐有几分刻意催伐的痕迹,不似全然意外。”
她顿了顿,想起沈府偏院那浓重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熏香,“沈砚山面上悲痛,眼底却无半分波澜,更无寻常父亲该有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