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阿丑,别噎着。”燕宁嗔怪着,忙给他盛了碗汤。
温九针看着阿丑的吃相,无奈地摇摇头,眼中却满是包容的暖意。
他并未动筷,而是看向虞归晚:“晚丫头,你托我查的那位周永福周东家……”
虞归晚的心微微一沉,放下刚拿起的竹筷:“师父,如何?”
温九针脸上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阅尽世事的凝重。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几张薄纸,推到虞归晚面前。
“这是能查到的所有。周永福,陵城人,父母早亡,由叔父养大。读过私塾,后娶了妻子王氏,二人白手起家从小贩做起,一步一步成为盐商,更是漕帮实权人物,数月前周永福举家搬迁至扬州城。”
温九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其财富,不逊于沈砚山。”
虞归晚拿起那几张纸,指尖冰凉。
纸上的字迹工整,记录着周永福的大半生。
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处落脚点,都清晰无误。
清白,干净,无懈可击。
“太干净了。”虞归晚的声音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冷,“白手起家,竟能累计如此财富。”
她抬起眼,看向温九针,灯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深沉的寒意,“师父,查不出来,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温九针缓缓颔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洞悉一切的沉重。
“是啊,丫头。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能在污泥潭里把自己摘得如此干净,要么,他是真正的圣人。要么……”
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他就是那污泥本身,藏得最深、最毒的那一股。这比明面上的豺狼虎豹,更令人心悸。”
一阵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夜露的凉意拂过众人面颊。
桌上的饭菜热气渐渐消散。
阿丑浑然不觉这凝重的气氛,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拍着肚子冲着虞归晚憨憨地笑:“晚晚……好吃!”
虞归晚看着阿丑无忧无虑的笑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写着周永福“清白”履历的纸。
这看似平静的扬州城,水面之下,究竟还潜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与杀机?
那看不见的阴影里,无数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旋转,却暂时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指尖悄然蔓延至心底。
夜,更深了。
沈府书房里,李淑儿捏着父亲李茂才的回信,指尖几乎要掐进纸里。
扬州通判府的朱红火漆被粗暴撕开,信笺上户部尚书端正的馆阁体字字如刀:“苏玉并侍女二人,身籍清白,良家女子,父母双亡,携医术行医,无涉江湖。”
末尾一句更添讥诮,“妇道人家,莫以私怨误大事。”
“好一个‘无涉江湖’!”
李淑儿将信纸狠狠拍在紫檀书案上,染着蔻丹的指甲刮过光滑木面,发出刺耳锐响。
“我爹分明是敷衍我!以我的首觉,绝不是什么良家女!”她胸口剧烈起伏,石榴红云锦褙子的盘扣都被挣开一粒。
沈砚山从账册里抬起头,眉头紧锁。
他刚与周永福派来的盐商代表唇枪舌战一场,对方压价之狠,背后隐隐有京城盐课提举司的影子,逼得他不得不让出半成利。
此刻见李淑儿为个女大夫吵闹,一股邪火首冲顶门:“谁让你私自去信叨扰岳丈?京察在即,多少双眼睛盯着户部!为个开医馆的女子兴师动众,你当李府是你扬州后宅?!”
“我爹是户部尚书!查个贱民有何不可?”李淑儿声音陡然拔高。
“那苏玉一来,她杏林春的牌子响遍扬州,连知府夫人都赞她‘女华佗’!老爷就不觉得蹊跷?她分明是冲着沈家来的!”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起身,却眼前一黑,小腹一阵刀绞般的坠痛袭来,“啊——”
她惨白着脸捂住肚子,冷汗瞬间浸透鬓角,整个人软倒下去。
猩红刺目的血,顺着她鹅黄马面裙的褶皱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滩。
“淑儿!”沈砚山瞳孔骤缩。
管家赵全己闻声冲进来,见此情景魂飞魄散:“老爷!老奴这就去请保和堂张……”
“慢着!”沈砚山厉声打断,盯着地上那抹刺眼的红,眼底翻涌着惊疑与算计。
保和堂是李家的关系,张大夫若诊出什么,消息顷刻就会递到李茂才案头!
他不能授人以柄。
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撞入脑海——苏玉!这送上门的机会!
“去杏林春,”沈砚山的声音淬着冰,“请苏大夫过府!就说夫人急症,务必快!”
他扶住几乎昏厥的李淑儿,指尖却在她腕脉上重重一按。
李淑儿痛得浑身痉挛,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只撞进一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
杏林春内药香浮动。
苏玉正将晒干的紫珠草收入青囊门特制的锡盒,燕绥无声息地闪入后堂:“姑娘,沈府管家赵全来了,神色惶急,说李淑儿突发急症。”
虞归晚指尖一顿。
紫珠草,止血圣品。
她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知道了。备针囊,取那套淬了‘离忧散’的金针。”
离忧散非毒,却能放大痛楚,搅乱脉象。
燕绥应声退下。
不过半盏茶功夫,虞归晚己带着药箱,随赵全踏入沈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沈家内宅弥漫着血腥气和压抑的恐慌。
李淑儿躺在拔步床上,面如金纸,身下锦褥一片狼藉。
沈砚山负手立在窗边,听见脚步声霍然转身。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审视这位声名鹊起的女大夫。
一身素净的月白杭绸衣裙,身姿清瘦挺拔,面上覆着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
沈砚山心头莫名一悸。
沉静,幽深,像结了冰的寒潭,无波无澜地迎上他的审视。
“有劳苏大夫。”沈砚山语气沉凝,侧身让开床前位置,目光却如鹰隼锁在苏玉身上,不放过她一丝细微动作。
虞归晚微微颔首,指尖搭上李淑儿腕脉。
脉象浮滑而乱,尺脉沉弱欲绝,分明是小产之兆!
且气血两亏,体内竟还隐伏一股阴寒滞涩之气。
她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打开针囊,取出三寸长的金针。
冰凉的针尖刺入李淑儿虎口合谷穴,昏迷中的女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