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医心知是自己出手的时机了。
他面色沉肃,胡子服帖地垂在唇下,整个人的气质非常沉静。
从脚底到腹中,由西肢及头颈,旁观者只看得李太医运针如飞,针舞得银光涟涟,看着都觉得惊险。
李太医拿针捻转徐入,杨屿闷闷地哼了一声。
福春耳朵尖,激动道:“御史有声了。李太医针扎对了。”
李太医也装出副大受鼓舞的样子。
他飞快走掉杨屿全身的细针,转而在手脚上各插入一枚三根粗的金针。
最后举着根最粗的金针,一边轻声念叨,一边往杨屿胸下两寸刺去。
“能不能醒,就看这一针了。”
杨屿猛地睁开眼。
他嘴里吐出口乌黑的血。
不用福春转述,圣上和皇后都站起了身。
李太医拔下针,拍了下杨屿的背:“不要咽下去,要把淤血吐尽了才好。”
杨屿敛眉吐了几大口黑血,唇边血迹映衬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手摁着胸口,很是痛苦。
一看就受了大罪。
赵晗关怀道:“爱卿醒了,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杨屿摇头,竭力下床行礼。
李太医默不作声地扶了他一把。
“臣见过陛下,臣无事。”
杨屿转向皇后,客气而恭敬:“臣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第一反应是要从杨屿身上找出点刺来,最好能找出他装模作样的证据来,再倒打一耙。
毕竟她回过神来,立即在心腹的提醒下意识到李院卿和杨家私交不浅。怎么能相信李太医这个老头的诊断。
皇后一脸关心:“本宫把右医丞叫了来,让他再给你看看,他说无事,本宫和圣上才能放心。”
但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因为杨屿对自己够狠,他摁下的几处穴脉是武者的险穴,气血相冲之兆并非作假。
杨屿一脸淡然地伸出了手,右医丞汗涔涔地摸了脉,得出的也是和李太医一样的结论。
人被下了药,头上受了伤,五脏气逆血虚,右医丞虽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想让他说什么,但有李太医在,也不好抵赖。
皇后手心死死攥着帕子,笑吟吟道:“那就好,这样本宫就放心了。”
“臣多谢娘娘关怀。娘娘关怀下臣,臣铭感五内。”
杨屿神色平静,唇边衔着一点似有似无的讥嘲。
皇后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面皮有千斤重。
圣上也无意替她出头。
“你既然醒了,今夜的乱事疑点颇多,朕正好有话要问你。”
福春清了清嗓子,摆出大总管审查宫廷的冷酷来,一句一句问道。
“杨屿,你身为外臣,今夜为何会在宫中。”
“臣下值时,太子身边的小内侍来请,口称太子爷要臣手批文稿,回宫时要过目,臣疏漏防备,这才入了宫。”
福春眼睛往后瞥,圣上闭上了眼。
他只好继续问:“你又因何神智悖乱?”
杨屿敛眉:“小内侍送来的酒,臣饮了,一杯便觉得酒力上涌,热躁不安,臣便在内室睡着了。”
“再醒来,便是被贺女官唤醒,据女官所言,屋里似是点了催情香。”
杨屿语气拿捏的很好,谈及贺荔时,不冷不热,又有一点对她冷静的反应的惊异,似是在说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
福春没有听出端倪,拂尘一挥,两个太医上去检验香炉和杯里的残酒。
不多时就验出了结果。
两人私语片刻,太医丞禀报道:“回陛下,娘娘,正如御史所言,两处中均掺了催情药。臣和李太医把过杨御史的脉,再结合御史所言,酒爵里的残酒很可能是前朝的秘药玉壶春露。此药夹杂淫羊藿,阳起石和五石散,甚是厉害,若今日中了药的是寻常男子,恐怕免不了筑成大错。”
太医丞虽然来得晚,但大概也听明白了杨屿头上伤口的由来,很是赞赏对方当机立断,把事撇得清清白白的做风。
一片寂静中,赵晗睁开了眼睛,冷笑道:
“为了构陷一个女人,不仅扯到了太子身边的宫人,如今连前朝秘药都扯出来了。”
“好手笔,好胆量!”
赵晗脚踩云靴,一脚将汗如雨下的曾尚宫踹得仰倒。
“朕素日不知,朕的后宫竟成了你一人的天下,任由你颠倒黑白,兴风作浪。”
曾尚宫发髻散乱,咬着牙,拼命地磕头求饶,求圣上开恩,看在她往日勤勤恳恳的功劳上,留她一条活路。
皇后在一旁听着,圣上每说一句,她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纵然她恨不得曾尚宫当场暴毙,可此时却不得不出手捞曾尚宫一把,以免对方狗急跳墙,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臣妾治下无方,请陛下降罪。”
章皇后低下高傲的头,“曾氏结交六宫,此事必然牵连甚广,坤宁宫亦难以自脱清白,臣妾愿将调查一事全权交给福总管。臣妾身边只要有违背宫规,同曾氏共谋之人,任由福春处置,臣妾绝无二话。臣妾相信,唯有重刑正典,才能整肃六宫风气。”
倒真像是诚心诚意的悔过之态。
赵晗终于肯看皇后一眼。
“皇后愿意顾全大局,那便如此办。福春——”
福春叩首:“奴才领旨。”
赵晗和缓了语气,伸出手:“皇后也起来吧。”
皇后吐了口气,顺着赵晗的力气站起了身,感激地望向丈夫。
曾氏却急了,大喊道:“娘娘!娘娘!娘娘救我!”
后头的太监正要把她的嘴堵上,以免说出些让帝后不高兴的话来。
皇后喊道:“慢着!”
她神色纠结,心里肯定也经过了激烈的挣扎,但还是顶着压力开口道:“陛下,臣妾想求您饶曾氏一命。”
赵晗侧过头,原先举动里的温情迅速结上寒冰:“皇后是何意?”
章皇后知道丈夫生了气,可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
“陛下息怒。自先帝爷一朝来,宫中从未大动干戈地杀过人,臣妾是觉得,为个区区曾氏动了杀戒,实在不值得。再者,她毕竟是尚宫,与太监宫女不同,同朝外的夫人们都面熟,处置了她,前朝怕是会有所怀疑,届时有心人再将此事传了出去,对杨御史和贺女官都不好。”
“臣妾觉得,不如就除了她的尚宫一职,再流放千里为宜。命妇们要问起,便只说她年老归家了就是。”
皇后身材娇小,面容妩媚,她心知做错了事的样子,看着很有几分可爱可怜。
可她的夫君不但没有将她搂入怀中,甚至没有再看她第二眼,
贺荔唇角勾起,眼中兴味。
皇后这一招很明显,壮士断腕,愿意主动舍出些自己的势力,换来圣上的谅解。
可她拿曾尚宫做交换,便费了所有功夫。
圣上本就不想查出背后的皇后。两个皇子都是皇后所生,皇后失德,首先尴尬的就是太子爷。再者,夫妻多年,椒房独宠,如何没有感情在。
就算曾尚宫把证据全摆出来,都指着皇后,圣上也只会杀了她,保皇后。
皇后想的是弃卒保车。可圣上想要的是皇后绝不再犯的态度。皇后此举,只会让寒了帝王那一点点珍贵的真心。
只要皇后和圣上分开了心,让圣上觉得她坐在凤位上只会害了太子,那上蹿下跳的章家便能慢慢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