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修齐舅舅李院卿跟着太监,一路小跑来时,心里还挺没底。
太医院左院丞跟着圣上去了皇陵,圣上和皇后快马回銮,他却被扔在外头没带回来。
右院丞照顾二皇子,分不开身。
太医令恰好轮休,现在出宫去叫也来不及了。
所以只有他去。
可他还从没有给圣上看过诊呢。
李太医忐忐忑忑地去了,一进门,才瞄了一眼,就垂下了头。
皇后和圣上坐着。
皇后坐圣上对面。
皇后娘娘看着依旧妩媚雍容,可细看脸色,分明是郁火内生,恨得能拔刀怒起杀人了。
圣上龙章凤姿,矜持贵重地坐着。
可身侧却多了个美娇娘。
美人坐在搬来的小塌上,任医女处理手上的伤口。因侧坐看不清脸,但只看侧影,便知道是个风姿动人,让人怜惜的。
圣上似乎也很关心她。俩人虽没有依偎在一处,圣上也没有首勾勾看她,但身体的姿态是向那美人偏移的。
偶尔看两眼,对着圣上的医女首冒汗。
李太医恍然大悟。
那皇后娘娘的脸色就说得通了。
福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太医的看热闹的魂儿领了回来。
“圣上,李太医来了。”
圣上对这个中年儒雅的太医很面熟,知道他常给太后看诊,便让人他先来给贺荔把一把脉。
李太医低着头,弓腰取出块帕子,客气道:“您请伸手。”
李太医不清楚这位的来路,也不清楚要怎么称呼合适。
但圣上还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他还是客气点为好。
好在对方也配合。
李太医瞧了眼那红肿渗血的擦伤,且从袖管里看去,身上起码有好几处。他心里暗叫不好,怕是落到了什么后宫斗法里了。
但他性情沉稳,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了脉。
把完脉,李太医脸色放松了许多。
他胸有成竹道:“禀圣上,这位……贵主并无大碍,看脉象,像是娘胎里有些不足,受惊吓心神不稳也比旁人严重些。”
“臣恰带了一贴儿安神汤,一会儿臣亲自煮好,贵主喝下就是了。”
圣上龙颜微缓。
那姑娘却柔声劝道:“圣上,妾不要紧,请太医给杨大人瞧一瞧吧。杨大人为保清白,不受那药物的控制,逼着妾拿瓷枕……”
她眨了眨要流泪的眼睛,羞惭道:“若因后宫之事危及前朝,害了陛下寄以厚望的朝中栋梁,妾万死难赎。”
圣上瞧她被泪水浸湿的眉眼,忽然想起了曾经偷偷跑出来见母后时,她不似每次见面时温柔含笑,在暗地里涕泪不止的样子。
圣上忍住亲自给她擦拭泪水的冲动,温声安慰道:“好,朕知道,但此事你无辜受罪,莫要为之多心伤身。”
皇后瞧那小贱人表面惺惺作态,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她,脸色阴沉如鬼。
一不留心,保养极佳的指甲将手心戳出了血痕。
李太医顾不上关注帝后间的波澜。
这位贵主,不就是他看过病的贺家小姐!
怪不得这脉象有些熟悉。
李太医冷静了下来。
他听说来取药的嫔妃宫女议论过,圣上身边有个颇为得宠的女官,似是姓何还是贺。
他也知道,贺荔入了宫,在太后身边伺候,帮着他在宫外干活的侄子一蹦三尺高。
如今,就对上了。
贺家女,果然野心不小。
但她口里的杨御史,又让李太医心里七上八下,跟跌进了油锅里一样。
圣上扫了眼李太医。
福春明白主子爷的疑虑,替圣上问道:“林太医似乎常给宫里的贵主子们看诊,似乎通的是女人病。”
太子,二皇子,圣上,都被他头上的三个上司包圆了,他是摸不了脉的。
李太医连忙道:“福总管好记性,臣的确专精妇科,但太医院的考核不止一科,臣在宫外亦常给男子幼儿问诊,医术亦是娴熟。”
今夜留在宫里的太医,论资格阅历,李太医当属第一。
且他瞧着靠谱,不是那等胡说八道的蠢人,还是可以信任的。
杨屿躺在内室昏迷不醒,赵晗还是挺关心的。
不论是为了杨屿的才情品性,还是为了日后的布置,哪怕只是照顾杨森的面子,都不能让他此时出了事。
赵晗将福春新倒来的热茶往贺荔的方向推了推,垂眸压下了心中那点极不理智的杀意。
福春感受到了主子爷身上的寒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圣上虽然宽宏,但到底是唯我独尊的帝王。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帝王的怜惜,随时也有反噬自身的风险。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这个道理,不知道尊贵无畴的皇后和极得圣意的女官里,谁能明白了。
李太医解开杨屿头上的裹布,仔细探看了伤口。
左额边缘的伤口倒是不浅,寻常出门坐轿的文官挨一下确实很可能昏过去。
不过他知道杨屿是从小练武打下的底子,矫健机敏,能这样轻易地就被个小女子打晕过去了?
还是明摆着让人家动手砸伤的,不是偷袭。
李太医怀疑地瞧了眼杨屿俊美的面孔。
算了,不管这小子是不是在使苦肉计,借此给那那贺家姑娘的说辞增加可信度,凡是其他太医瞧不出来的,他也瞧不出来就是了。
“禀明陛下,杨御史是气关阻塞,微臣准备给他施针。”
李太医把人叫出去备热水,烧艾,准备动手。
才扎了两处穴位,杨屿眼睑微微颤动。
李太医正琢磨着往合谷里扎进几寸为好时,杨屿的手悄悄动了动,在被褥下扯了下他的衣袍。
李太医一边摸脉,一边愕然地盯着杨屿的眼睛。只见他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却还是装作没醒的样子,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这小子,果然是在和他玩苦肉计。
福春探头进来:“怎样了?女官自责得不得了,圣上派我来问,御史伤得可严重?”
李太医满脸慎重。
他飞快地把针包展开,数十根细银针闪动着冰冷的光芒,福春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李太医叹了口气,福春浑身一紧。
“情况不太对,伤口本身不重,可杨御史的心肺较常人更弱,加之用了刺激内脏的烈药…如今血液不通,淤血堵住了心窍,有累及性命的危险。总归只能先全身施针,尽力一试了。”
福春听着也焦急,恨不得太医院所有人瞬间都出现在这儿,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试。”
屏风外,皇后的脸皮一颤。
“快去把太医院其他太医都叫来,宫外的太医令也叫来!”
宫女急匆匆地跑出去,赵晗却冷声道:
“若心脉不通,人来了,怕也是来不及了。”
皇后打了个哆嗦,求救般望向丈夫:“陛下……”
赵晗没有看她。
贺荔虽知道杨屿当时下手有分寸,林太医又和他熟识,大概是他接受到了杨屿的暗示,联起手来演苦肉戏。
可她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他真出事了,又怎么办?
她就是杀了皇后,杀了章家,杀了所有人,能换杨屿平安地回来吗?
贺荔跪在地上,哀求道:“此事尽由妾而起,求陛下让妾亲自瞧上一眼。”
赵晗皱眉,还是答应了贺荔。
“把屏风撤开吧。”
灼得闪闪发亮的银针便露在了所有人眼前。
赵晗转头对面露忐忑的皇后道:“若杨屿真出了事,皇后须以中宫笺请谢,并亲自下令搜杀今日涉案人等。曾尚宫妒忌臣下,不惜设下杀人毒计,残害前朝栋梁,处极刑。”
“皇后先禁足坤宁宫半年,凤印…也一并交给母后。”
贺荔己将杨屿告诉她如何会出现在此处,曾尚宫又如何试图给她下药,诬陷她名誉,害得她不得不自残假装中了药的事都说了清楚。
杨屿若是醒来,皇后和曾尚宫一方自然还要辩一辩,杨贺二人是否真有贺荔所说的那般无辜。
可杨屿若真在宫里出了事,甚至死了,这件事就不用再争辩了。
死者为大,自古的道理。
就是为了稳住历经两朝,深得重用的杨森,皇家也必须给出一个看得过去的交代。
曾尚宫身为“主谋”,必死无疑。
有贺荔的口证在,杨屿大概还能得个清白的君子美名,记述在悼念早夭才子的文集里。
皇后的身子晃了晃,逼自己行完礼:“臣妾…臣妾领旨。”
曾尚宫趴在地上,被太监们压住后背,听帝后三言两语定下了她的命运,心里顿生绝望。
能做到最高品的尚宫,她自然不笨。
她清楚,在圣上踢倒屏风,而贺荔却衣衫整齐的那一刻,自己己成了皇后的牺牲品。
帝后有结案的默契。
便是她跳出来说是皇后指示,也是死路一条。
但她还可能有活路。
只要杨屿能不痴不傻地活着。
曾尚宫希冀地将贴在地上的头转了过去,耳朵立起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施针的动静。
从没有一刻像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齐心,希望杨屿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