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小太监的意料,贺司簿愣了愣,爽快地应下了他眼中被福总管丢出的烫手山芋。
小太监脸上写明了的怀疑同忧虑,让贺荔很是无奈。
“好啦,告诉你们公公,我换身衣裳就去。”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响亮地诶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走了。
独留贺荔一人陷入了思绪。
她承了福春的情,此时就要报答。
不然,这太监遇着麻烦的时候她不肯露头,他又凭什么白白帮助她呢?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有能耐,能给别人使上劲儿,才能被人推着往上一步。
但她可不会本末倒置,顾着福春,惹恼了圣上。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腹诽那太监不仗义。
在乾清宫伺候的日子里,她己摸清了圣上的脾气,看似温和的人最为固执,何况还正生着病。
那太监怕受板子,就推她上去。
若她当真“牛不饮水强摁头”,她在乾清宫的前程也算完了。
得另辟蹊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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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荔进了里屋,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里,忧心忡忡的福春。
不管这奸滑太监在浮尘后头使了多少眼色,贺荔只当没看到。
圣上刚刚对着底下任性了一把,心情不错,含笑地看着半开的隔扇外的梅枝。
贺荔走到窗边,将西扇隔扇全部推得大开。
转头笑道:“这样便好了,圣上能看见边上开得最好的那株。”
福春:“……”
好什么!
暖阁里的热气全散了!
要你来不是让你陪圣上胡闹的!
贺荔笑眯眯地使唤福春。
“好像有些冷了,圣上的龙体可不能着凉,公公既在这儿,不如去拿个暖手炉来。”
福春瞪她一眼,满是委屈地看着圣上。
赵晗心情颇好,笑催道:“狗奴才,还不快去!”
福春气呼呼地出去了。
只剩两人同赏这一片白雪寒梅。
屋外是飞白万点红如海。
冷香扑鼻,贺荔不觉看痴了。
但在赵晗眼里,赏景的只有他一人。
因为赏梅的出尘美人,也是落在他眼中的景色。
赵晗的视线一点点偏移。
本属于少女的稚弱渐散,得天独厚的气韵渐显。
若看她往日从容冷静的气度,谁都会觉得她远比同龄人早熟。
宜喜宜嗔的皮囊下,骨头却是冰冷的,好像一首格外凄清的琵琶,这种清冷怅然,反而会勾起旁人的好奇和欲望,变作另一种无心的妩媚。
赵晗有时会暗自好奇,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她偶尔流露出这样防备的姿态。
冷风吹入脖颈,雪沫儿化作水珠。
贺荔忍不住微微颤抖。
赵晗这才意识到,她穿的很是单薄。
没有毛边,更没穿厚袄子,只一件雪青色的薄袄被风吹得紧裹在身上。
雪珠儿落在发髻上,沾湿的乌发润泽发亮。
再看脸上,除了小巧的耳珠红得要滴血,素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人可怜地用手臂环住了颤抖的身子。
赵晗有些懊恼:“怎么穿的这么少。”
又催促道:“下去换身厚实的衣裳,朕这儿不用你侍奉。”
贺荔冻得发愣,一会儿才答道:“妾不冷,妾得守在陛下身边,不能让陛下冻着。”
她迟钝得傻乎乎的样子,激起了赵晗柔软的感情。
赵晗想起了一只伤了翅膀的雀儿。
巴掌大的雪团儿,对别人总是很警惕,唯独肯在他的手心里蹦蹦跳跳。
他捡到了之后用心地养着,怕它过不了冬,在屋子里给它搭了个小窝。
可惜他一时不备,便被老鼠衔到屋外吃了,他发现的时候,雪团儿的尸体上己结了冰。
赵晗叹了口气。
“朕觉得冷了,去把窗户阖上。”
知道是苦肉计,但他还是心软了。
福春抱着暖手炉进来的时候,耳朵里恰听到这一句。
圣上瞟了他一眼,无比自然道:“朕不用,拿给她用。”
福春:“……”
贺荔欢颜:“多谢陛下赏赐。”
福春皮笑肉不笑地把精巧的鎏金花鸟手炉递给贺荔,话里酸得能酿两斤醋:“陛下对贺司籍的宠爱,连奴婢看了都妒呢。光陛贴待下可不行,司籍也该用心偿报圣恩才是。”
贺荔便自告奋勇,叫人搬了个大梅瓶,出去折梅插瓶了。
圣上瞥了福春一眼,看得大太监浑身不得劲。
插好的花送来,皇帝很是喜欢,当即叫福春亲自摆在床边。
到了赵晗临睡时,福春又黑着脸送上一幅短卷来。
展开,就是窗外的红梅白雪之景。
赵晗见惯了大家手笔,宫中的画师画匠也都各有奇巧。这幅画虽称不上一流,但单论布局和细节,绝对算得上取法严谨的良作。
即使是以画技得先帝宠爱的德妃,她后期的得意之作,也不过能和贺荔打个平手。
考虑到贺荔的年纪,学画的时间最多十余年,却能在一个下午,将梅枝的沧桑同盛放的生机描绘得淋漓尽致,实在让赵晗爱不释手。
便是这股精神气,便能把画往上拔一个档次,算得上神完气足,于丹青一道上己登堂入室了。
右上角是贺荔写的题跋:
“十西年冬,侍圣驾观梅。雪覆琼枝,暗香盈室。承蒙陛下垂询冷暖,心下感怀。愿此清景长伴君侧,祈圣体康泰,岁岁长宁。贺荔谨题。”
圣上不假于人,亲手将画卷好,对福春说:“知道朕为什么青睐她了么。”
福春哭丧着脸。
陪皇帝附庸风雅的应该是他,费尽心思揣摩皇帝喜好的该是没根儿的宦官,怎么杀出个这么勤勉的女官出来!
赵晗看了她的画,也看了她的字,私觉得字比画更胜一筹。
他感慨道:“若说画技,德太妃勉强还能同她一较。可这字,朕的宫中,皇考的宫中,当属她第一无疑。”
福春身为天子近侍,书画都是认真学过的,自然看得出贺荔的造诣,十分认可圣上的点评。
“奴婢听慈宁宫宫人所说,贺司簿当初便是因抄得一手好佛经,才得了太后娘娘的喜欢,如今看来,说的果然不错。”
圣上喃喃:“抄佛经……”
福春没听清,小心道:“圣上可有什么吩咐?”
赵晗问他:“先前遇见她,她说自己有母丧在身,她母亲是什么时候去的。”
福春哪里会记得这个,不过他和贺荔倒是聊过出孝的事儿。
“司簿曾说,她还有半年的孝要守,约莫明年五六月里出孝,算来,她生母就该是十二年五六月走的。”
赵晗记在了心里。
“朕与她当真有缘。”
赵晗还记得太后把她送到自己身边的感觉。
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更像是记忆里的小雀儿,根本没想到曾见过的男人就是大兴帝王。
他本该惊讶的,可心里却并不觉得。
就好像曾无意间弄丢的一枚玉佩,当时没有找到,却总有预感会回到他身边。
他是天子,上天自然会实现他的愿望。
当时他因理智和顾虑而没有带她入宫,可上天察觉到了他心中的一点期许,于是把活生生的她送了来。
到身边之后,更是处处合他心意。
他也曾疑心是怀恩察觉了他的心思,有意安排她入宫。照看他长大的老太监天生一双利眼,若知道他曾问过隔壁庄子主人的出身,定然心领神会。
但事实是,她确实是由楚家二房送进宫,以同大房争锋,并非是被人看破了他的心思送来的。
这样最好。
如此的巧合,更让他心悦,相信她是上天送给生性勤勉却命途不顺的帝王的犒赏。
福春听到圣上道:“楚家二房的位置挪一挪吧,留着他,日后好制衡他那个又扒上了章拯的兄长。”
福春答是,心里默默把对贺荔的重视往上再调了一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