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妩娥的事儿闹得不小,但有宫里有太后压着不许议论,宫外的念家虽闭门不出,念侍郎却每日照常去大理寺办差,破掉了许多满含恶意的闲言碎语。
念家还在朝堂上,就足够说明圣上的态度。
圣上都不想追究,念家人缘也不错,这阵风慢慢便也过去了。
由夏入秋,再到初雪覆瓦,巍峨的宫廷里,主子下人依旧按照昔日的步调熬着日子。
太后和皇后依然不大对付。
绣花的太妃们依旧寂寞地打发时间。
宫外,邵修齐紧赶慢赶,终于教出了第一批毕业的医女。
她们各有各的出身,有的是靠堂里口粮活命的孤女,有的是断了生计的寡妇,也有家里父兄叔伯不仁,要卖了她换钱,干脆躲到李太后这棵大树下乞活的良家女。
很多人本就是为了治病来的,病治好了,旁人走了,她们留了下来。
妇幼堂里一天三顿有馒头,两日吃一次肉,若是记药方,做伤药勤快,还另外有肉食作奖励。
人吃饱了,脸上的肉变得充盈,统一订做的青袄子一上身,便是往日的熟人见了也不敢认的。
医女们却很慌张。
“邵大人,咱们只懂十来张方子,字都认不全,能行吗?”
她们和邵神医的水平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邵修齐肯定道:“够了。外头的游医,还不比你们学得久呢。”
穷人生不了富贵病,归结起来,十个里头有七八个是受伤发脓,长了疮病,腹中生虫,因长期劳作而得了痹症,害了眼病。
邵修齐以前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己摸出了规律,教的也是常见病的方子。
至于其他少见的病害,一来只要症状相似,草药大多也能有些成效,二来贪多嚼不烂,医女们吃不消,妇幼堂设立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把她们教成邵修齐一般苦学十数年的太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贺荔对他说:”医者本就在治疗中习得经验,总结规律。让她们放手去做,边做边学,反能倒催她们求知奋进,不比空留在这儿要强得多。“
邵修齐心中拨云见日。
贺荔说的才是对的!
他叮嘱道:”此次安排你们去附近的三县,己提前和官府打过招呼,遇着了麻烦不要怕,戴上腰牌和文书去找官衙去。你们是太后娘娘的人,若有人故意害你们,就是和太后娘娘的脸面过不去。“
这一批医女都出身寒苦,早不是单纯无知之人。她们既治女人,也治男人,清楚到外头可能会遇到什么,闻言皆握紧了腰牌,郑重地点头。
"在一县的,要守望相助。“
“每月十五,会运送药材和你们的月钱过去,若遇到了疑难杂症,商量着解决不了的,可以求读书人写信送来。”
“都平平安安回来过年啊。”
医女里不少人年纪比邵修齐大,可邵修齐却皆是一视同仁,如对弟子晚辈一般处处叮嘱,好像一年不到的日子里长了十几岁。
人走远了,邵修齐抹了抹泪,去给贺荔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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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宫人,人人都有一双知情识趣的眼睛,和必要时拿刀都撬不开的嘴。
每到冬日,圣上多少会病上一场,乾清宫的太监婢女做事都格外小心,生怕哪里多说了一个字,便冒犯了心情不虞的皇帝。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冬日才下了雪,圣上还照常理朝,乾清宫却早早提心吊胆。
乾清宫九暖阁的一间里,赵晗正靠在床上读书,他随手翻了两页,却始终看不进去。
一位腰细璎珞的女子随侍在旁,见他皱了皱眉,劝道:“圣上不如歇一歇,让妾替您换贴药。”
赵晗颔首。
那女子抿嘴一笑,到外头说了两句。
福春便带着人提着热水,端着药膏进来了。
那女子先净了手,素手掀开金龙纹被,将由三千巧手妇人专制的素白绫罗袜脱下。
男人的赤足十分难看。
脚掌因浮肿而显得肥大,脚背上满是红斑,脚踝处还长着蓝灰色的线,一路延伸到小腿上。
即使看过数次,赵晗依旧不能接受,这是长在他身上的脚。
他耻辱般地闭上了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那女子秀美的脸上并没有嫌弃之色。
她正欲上手,却听到皇帝道:“不用劳你,让他们洗。”
皇帝从来不对她生气,此时说话更是温和,似乎并不想要让她多心。
福春咳了一声,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就跪在脚踏边上,一人一只金盆。
女子眉头微颦,略有些失落。
福春极有眼色,从怀里递了封信给她。
“慈宁宫正好送了信来,贺司簿快瞧瞧,指不定有喜事呢。”
贺荔拆开信,笑意如春风抚满眉眼。
圣上看着她,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笑意。
“怎么了?”
贺荔献宝一般将信送上,指着给他瞧。
“陛下可记得太医院的邵太医,便是教我药膏方子的那一位,“贺荔言笑晏晏,”我同他一起替妇幼堂做事,他今儿写信来,教授的第一批女医己去顺天临近的三县去问诊了。虽才过了五六日,却也给百余人看了病,还救了位难产的孕妇。“
她虽努力克制,但赵晗和福春眼神老辣,一眼便看得出她暗藏的骄傲。
好像一只尾羽高翘,自己却没有发现的翠鸟。
圣上吩咐福春,“妇幼堂是母后的心血,你让东厂传令下去,医女们所到的辖地,各官府替妇幼堂照看着,不得有意为难。”
贺荔喜道:“妾代妇幼堂上下多谢陛下。”
福春跟着凑趣:“奴婢亦代三县百姓多谢陛下圣恩,多谢司簿的善心。”
说话间己洗完了脚,和以往一样,还是由福春糊好药膏,贺荔细心地给贴上,再给他换上新袜。
赵晗觉得原来燥热瘙痒之处清凉了不少,心情大好。
“这药膏用的好,朕该重赏你。”
贺荔却推辞不受。
“本是家中父亲写信来说身体不适,妾才请邵太医制作了药膏,不想恰好合上了陛下的症状。”
“要说功劳,也该是邵太医和太医院诸位斟酌添减的功劳,妾不敢冒领。”
贺荔鸦羽低垂,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妾的父亲回忆起病灶,说是前些日子用多了清心丹才发了病,陛下的身体……”
福春眼皮子一跳,赶忙威胁式地打起了眼色。
出乎福春的意料,圣上却并不生气。
甚至屈尊降贵地解释了起来,让她安心。
“进献的丹药,皆是经无数次试炼、斟酌药理才呈上的。朕服用后,自觉神清气爽,理折子更是思虑清明,反而不服才会心火毒旺,浑身不爽。”
“且若真是丹毒伤身,太医院岂会无人察觉?那些老道观里供奉的典籍,早把炼丹之法写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忧心。”
贺荔自然有话要辩,但心知此时不是改变圣上的想法的好时机,只得咬唇不语,先抱着信退下。
福春伺候圣上躺下,寻了个空出来训话。
“你瞧着乖巧懂事,说话却是胆大包天!”
福春瞪她一眼,“这次圣上没生气算你运气好,丹药的事,日后不能再提。”
贺荔答:“妾记住了。”
福春又态度亲近地埋怨了几句,这才掀帘子进去了。
贺荔并没有把福春的训话放在心上。
她和福春的关系很不错,或许是怀恩太监有过交代,福春一首暗地里提拔她,给她机会在圣上面前露脸。
不然她一个管书簿的女官,根本没法儿近身伺候圣上。
而能近身伺候的,才算心腹。
人身体不适时最脆弱,也最好接近。
事实也确实如此。贺荔的计划非常顺利,不仅因为有福春帮忙,还因为圣上对她并没有什么防备之心。
许是因为初遇的前缘,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圣上对她格外照顾。
若说她察觉不到自己在乾清宫的特殊待遇,也太过虚伪了。圣上待她确实温和有心,可靠这个还不足以说服他,让他戒除丹药。
戒不了丹药就好不了,圣上一死,幼帝临朝,章家只会更难压制。
贺荔一时也觉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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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传来幽幽甜香。
圣上睡了一觉,梦中都是梅花不绝的香气,便对福春吩咐道:“去把窗户打开。”
福春踌躇地开了道小缝,大着胆子劝说道:“外边风寒,奴婢觉着还是半开为好。”
“朕要赏梅,这能看到什么,”圣上不耐烦,“朕要如何,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当着两个小太监的面儿,威名赫赫的福大总管连忙磕头,口称不敢。
圣上如愿以偿地开了窗,屋里顿时冷风穿彻,点点白雪如柳絮飞入。
福春苦着脸,心里替自己叫屈。
圣上虽然脾气温和,但骨子里还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入冬来圣上腿脚不便,在外人面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火气全留着发到他福大公公身上了。
他劝没用,可不劝又不行。
圣上若是风寒入体,再生了病,在师父和太后面前,他福春绝对躲不开干系。
福春想到刚刚换药时圣上的态度,计上心来,悄悄走到小太监身边,轻声道:“去把贺司簿请来,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