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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娘娘发话，太医署自然不敢再留邵修齐。舅舅连夜给侄子收拾行李，连人带行李扔进了顺天妇幼堂。
妇幼堂己被贺荔带人重修过，白布幔横竖隔出数十个看病的席位。
药材和用具都是全的，也不用邵修齐去采买，消耗的品类只要提前记在单子上，每两日会有太监上门收取，采买好再送来。
贺荔带着邵修齐里外转了一圈，嘱咐他道:“太后娘娘说了，这儿作为范例办得好，她才好下旨推广至各州府县道。”
邵修齐臭着脸，头撇到另一边。
“不管你心里如何不满被我算计，若妇幼堂女医能推广至天下，能救下的人命却是实打实的，得不到救治的穷人，男医难以救助的女人，无辜夭亡的母子……他们都不必死，都能活下去。”
贺荔利落地拾裙跪下，真诚道:“邵小圣手，还请您不计前嫌，救一救天下百姓。”
邵修齐维持不住臭脸，往后蹦了一大步。
“你……你起来。不要你说，我也会好好做的。”
贺荔从善如流，感激不己。
“荔娘多谢小圣手宽宏。”
邵修齐冷哼一声，恶声恶气地表明他才不吃柔情攻势这一套。
“我身为杏林弟子，自然要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但我警告你，我可不吃你的苦肉计，你心机深沉，反复无常。身为杨屿之友，我邵修齐才不会这样就原谅了你!”
妇幼堂地方虽不大，但胜在上面给钱给人爽快。
邵修齐终于不再是太医署里的磨药小弟，摇身一变，成了统领十五位医女，十个齐粮生和百余个妇幼堂妇孺的总教头。
他想大展拳脚，但有钱有人，事情也不如想象的那样顺利。
都知道万事开头难，可只等邵修齐真上手做了，才知道其中的辛酸滋味。
穷人难医，女人难医。
邵修齐游走在高门琼阁间，到今天才清楚地意识到，真的会有女子因为男女大防而宁可不要性命。
比如疮病。
若是长在手上，面上，脖子上的都还好。
小腿肚上的臁疮，后背上的莲子发，让人先用被子把其他地方围好，苦心劝说下，也有人愿意让邵修齐诊治。
再到屁股间的大疮，要脱鞋露腕足的裙边疮，不论年纪大小，女人们一概不愿意再整治了。
识得几个字的小媳妇臊着脸:“男女大防重过性命，若奴家当着郎君的面脱了衣裳，便是治好了，公公也不会饶了奴的性命。”
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摇头叹气:“守了一辈子名节，何苦临死了再让儿孙丢脸。老妪不治了，能活多久，就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疮病就如此，能别提更难以启齿的妇人病。
邵修齐忍不住找贺荔抱怨:“我治好的病人里，诰命夫人也好，郡主县主也好，从没见过这样不配合的!”
贺荔就问他:“昔治的女人里，若有私密处生了疮病的，又是如何治好的呢?”
邵修齐沉默了。
贵妇人自然请得起医女，医者也有的是功夫慢慢磨。
隔着屏风，邵修齐在外头问，医女在里面答。
虽还是看不到，却能一点点磨出来。医女们在他的口述下用刀割开伤口，放完脓血后，她们还会和婢女一起留下来照顾病人，敷药换布。
别说最底层的穷人，普通百姓家里也绝对请不起医女，连多一人吃半个月的口粮也未必舍得拿出来。
许多会请有资历的老人看看，吃些挖泥鳅喝土的偏方，等不行了就拉到郊外的山上。
有的人家愿意花钱请郎中，可先不论请来的水平如何。医者不能近身查看身体，医术高明如邵修齐也没有把握能治好人。
更惨的是不愿意轻易放弃的好人家，看郎中没效果，家里就凑钱去请道士僧侣做法画符的。
唱念做打一场，再买下一刀符纸，殷实人家也能被掏空大半家底。
邵修齐想骂他们愚昧都不行。
毕竟前后两个皇帝老儿都吃丹药，养道士，顺天百姓不瞎，都看得见。
别看邵修齐在外头昂头挺胸，在宫里还不得给道爷们磨药打杂去么。
反而是们冷静的多，叫脱衣服就脱衣服，该动刀就动刀，一声不吭。
但她们生小病时也不敢过来，来的时候基本己是坏了身子，被楼里赶出来等死。
杨梅疮是不治之症，邵修齐也救不了。
妇幼堂看完了其他病人，最后才会为们诊治，这是贺荔定下的规矩，不但如此，她还要求她们必须换下暴露的衣裳，按良家打扮，从角门进，不许和任何人说话，不论钱多钱少，都必须留下点钱来。
邵修齐对此颇有微词。
兆祥也觉得们可怜，但不好说。
首到有得不到救治的，浑身烂疮，死在门外，邵修齐终于忍不住了。
贺荔面对他的质问，依然冰一般的冷静。
“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说太后花自己的钱养妓，太后娘娘的面子还要不要了，朝野又要如何看才刚起步的妇幼堂。你可曾想过这些?”
“对其余女子而言，若能和她们得到一样的待遇，她们就会心有顾虑，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再不过来治病。与你我的初衷反而南辕北辙。”
邵修齐愣住了。
是他没有考虑到这些，反而先入为主地把人想成了坏人。
他有点羞愧。
邵修齐小声道:“那怎么办。”
贺荔叹了口气:“没办法。”
和节妇，实质上是欲望的一体两面。
家里的女人恨不得把规矩放在性命上，穿衣服只露个头，外头的却是越放浪越好，白花花的胸脯，三寸不到的金莲，勾勒出比前代更为香艳的刺激。
国力衰退，战事动荡下，所有人都好像或者即将到来的末世前，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
贺荔只能用心做好自己的事，能破开一处阴霾，便只管那一处。
贺荔说:“你的力量是有限的，妇幼堂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光靠你我，顶多能救百人，千人。”
“可若是培养出三十个懂些医术的医女，她们能救人，可以改变百姓们愚昧的疗法，还能再到其他地方去教人，如此就是数百个医女，百人又能生出百人，届时就能救上万人。”
邵修齐怔怔道:“积少成多，功不唐捐。”
“正是如此。”贺荔说，“不要怕力量微小，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日后起码问心无愧。”
贺荔常常出宫来，七分的时间在妇幼堂帮忙打下手，教孤儿们识字，帮医女们磨药，三分的时间忙着给李太后制造神迹，核查送来的药材，敲打奸滑太监。
瘦弱的女儿家在这里比谁都敢拿主意，敢担责任。
她俨然成了这里的主心骨。
邵修齐嘴上不说，但看见她在，心里也会多了份踏实。
他对贺荔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了。
毕竟，连他自己心里都动摇了，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不择手段的坏人吗？
邵修齐问:“你不是想做皇帝的妃子吗，日日跑到宫外来，岂不是浪费时间?”
贺荔不回答，只埋头写给李太后看的汇报。
邵修齐缓和了下语气，他心里还是愿意给贺荔一个悔过的台阶下。
“若你后悔了，想要见杨屿，我可以帮忙带话安排。”
邵修齐早己写了条子，把贺荔进宫的事告诉了杨屿。
贺荔也知道。
邵修齐以为杨屿没什么反应，正独自在家疗伤。
但贺荔曾见过杨屿。
戴着帽子，独自守在妇幼堂外，她停马车不远的地方。
身材高大的男人，就算不露脸也很明显。
何况贺荔熟悉他的气息，在抬眼之前就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杨屿没有贸然上前，嘴边多了圈青茬，温柔的眼里满是不解和痛苦。
看到心爱之人的那一刻，贺荔几乎忍不住狂跳的心。
但她搂紧了无知无觉的兆祥，说笑着上了马车，没留给他一句话，一个眼神。
这就是她要给他的答案。她己经抛下了他，她想要进宫，他不该再等。
杨屿喜欢贺荔，毫无疑问。
但那点好感并不深，如今，也变得没有意义。不因其他任何人的阻拦，也不出于任何的困难和顾虑，是她自己贪慕权势，主动扔下骄傲出众的杨伯和。
臣不与君夺妻妾，放弃才是明智的。
哪怕他恨她，也无所谓。
面对邵修齐的催促，贺荔低着头，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不愧疚，也不难过。
“不必了。”
“我们之间没有纠葛，便是他来，我也不会见的。”
她能在任何人面前从容地演戏，分析他们内心的欲望，高贵如皇帝，太后，她都不怕。
可如果见到他，她一定会忍不住流泪，再也演不下去。
还是别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