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荔赶回慈宁宫,看见殿外站着一列不认识的太监宫女。
她问面熟的宫人:“是谁来了?”
宫人答:“是慈安宫的邵贵太妃来见太后娘娘。”
贺荔恍然。
早听贺老夫人说邵贵太妃和太后关系不错,果然如此。
兆祥打了帘出来,朝贺荔勾手:“快进来,贵太妃要见你。”
贺荔理了理头发,乖巧地跟着兆祥进去,对先帝的一后一妃执礼问安。
邵贵太妃细细端详了一会,赞赏道:“真是个体面孩子,姐姐眼光独具。”
太后压着得意,推辞道:“你又拿话哄哀家了。”
邵贵太妃有把甜丝丝的好嗓子,说话格外让人舒心。
“若是旼儿还活着,我是真想求姐姐把这孩子指到潞王府去。”邵贵太妃黯然伤神,“玲珑秀气,行事又有规矩,做侧妃乃至亲王妃都够格。”
“若妹妹当年早给旼儿指个能照顾他身体的贤妻,而不是放纵他成日在封地里和些妖娆女子厮混,那孩子也不会早早过世。”
邵太妃泪流不止。
李太后听着也有些唏嘘。
她曾暗自妒忌有子有宠的邵氏,可如今先帝早去陪霍氏了,宫里陪着她说话的只剩昔年的对手们。
再看日渐落魄,中年丧子的邵氏,心里只剩下同情怜悯。
“好了,潞王在封地干的很不错,比皇帝其他不成器的兄弟们强多了,朝野上下提起他,也都叹惋不己,民间也都夸他是贤王。”
“生死有命,皇帝也躲不过。旼儿到了地下,赵家历代祖宗自会庇护,你就不要再伤心了,这日子总要再过下去,何况你还有潞王世子要照看吶。”
贵太妃拿帕子抹干眼泪,慈宁宫的婢女们打来热水替她梳洗,重新上妆面,若不是眼圈微红,根本看不出曾哭过。
邵氏感激道:“姐姐说的是,便是为旼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能看着那孩子娶妻生子,继承王府,妹妹也要向前看。”
李太后松了口气,高兴道:“你自己能想明白就好。”
贵太妃走后,李太后心里莫名不得劲。
她干脆叫人把屏风边上挂着的山水图摘了下来,让太监把画送到慈安宫去。
画是怀恩送来,色泽艳丽,山水富贵宏阔,有安神定气的禅意。
若是月前,李太后大概率舍不得给。
但兆祥告诉她,宫外的妇幼堂虽才开办了月余,却己有病人们在堂里祷告,求神佛庇佑菩萨心肠的太后娘娘千千岁。
她每天都神清气爽,就等着经书都不太想翻了,每天就等着贺荔和兆祥轮番告诉她,今日妇幼堂又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如何感激她,哪个大胆的百姓私下和好奇的外地人说起了昔年先帝废后的旧事,被贺荔及时以妄议天家的由头制止了。
但那老婆婆依旧坚持着说完了话。
她说,昔年的李皇后是无辜被废,她是个再好心不过的娘娘,这免费看诊的妇幼堂就是铁证。
先帝是爱狐狸精托生的霍贵妃爱昏了头,才废了这么好的皇后娘娘。
李太后当晚头一回吃完了一整碗饭,把布菜宫女吓了一跳。
总之,现在的李太后心里美滋滋的,也特别大方。
贺荔回来,李太后还特意问钱够不够,要不要她再从私库里挪一些,别不好意思要,反而坏了布置。
九牛一毛的小钱,吃不穷她。
贺荔说:“娘娘放心,钱己够邵太医使上一年了,后头的动作得等这一批医女锻炼出来,一时也急不得。”
做事牢靠,李太后对贺荔是越来越满意。
不过贺荔在外面干活,皇帝那儿就没工夫去了。
但妇幼堂的事,一时间离不开贺荔。
李太后想,只能让念妩娥先去皇帝面前露面了。
她把打算和贺荔一说,本是不想让贺荔心生猜忌,不料正中贺荔的下怀。
贺荔故意揽了个大活,就是不想呆在慈宁宫中,现在就被李太后逼到皇帝身边。
怀恩和兆祥给她的建议一样。
蛰伏为上。
李太后就看到贺荔略有失落,依旧懂事道:“念家姐姐容色倾城,本就该先得陛下的注意。”
“荔娘只想着替娘娘办好差事,”贺荔挺起了胸脯,“虽比不上念家姐姐,可荔娘想,陛下一样会欣赏能做事的女子。”
李太后很赞赏贺荔的信心。
李太后说:“急着叫你回来还有件事,今儿是章家的喜宴,昌吉侯章拯娶了楚家的女儿。楚家是你家亲戚,就由你把哀家的赏赐送到侯府去。”
贺荔怔住了。
今儿居然就是楚牡丹的婚礼了。
*
邵贵太妃回了宫,送画的太监后脚就到了。
邵贵太妃亲手接过,爱不释手,赏了个荷包下去。
贵太妃:“替本宫谢过太后娘娘。”
人一走,她就收起了笑容,让心腹把画收到箱子里去。
心腹为难道:“太后心眼小,这次特意送了画来,不然娘娘还是挂出来吧。”
邵氏冷哼一声,讥嘲道:“她那双贵足还能到慈安宫里来吗?”
心腹是陪邵贵太妃历经荣耀和屈辱的老人了,知道主子是心里别扭,便劝道:“宫里毕竟眼睛多,人言可畏。”
邵氏叹了口气。
人走茶凉,颠不破的道理。
新帝没继位时,后宫处处是她的眼睛,如今先帝走了,旼儿死了,她缩在小小的慈安宫正殿,还要防着势利眼往李氏那儿告密。
邵氏疲惫道:“那就挂起来吧。”
心腹把画移走,端上碗热蜜茶给她填肚子,心疼道:“娘娘每月都要往慈宁宫去,实在是受累了。”
邵氏摇了摇头,“该受的,我每在那老妇面前哭一场,再说些捧她的话,咱们的境遇就能安心一分。”
心腹心中酸楚。
皇帝记得昔年和潞王争夺太子之位的旧恨,主子又得宠多年,树敌甚多,为了保住潞王府,不得不撕开自己的伤痂,伏低做小,去讨李太后的欢心。
她多想劝娘娘算了,可娘娘为了小世子的未来,吃再多委屈也甘之如饴。
“奴婢把画挂到外头去,离娘娘的内室远远的,省的看了闹心。”心腹挤出个笑容:“就说是让其他太妃们也沐浴太后的圣恩,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贵太妃起了些精神,眼里闪动着得意的光。
“是得放的远一点,这画上用了太多金石,长久接触,只会与人身体有害。”
她嘴边扯了个大大的弧度,笑容用力地近似于狞笑。
“本宫可不像那对假母子一样眼皮甚浅,本宫要好好保全寿数,亲眼瞧孙儿重回顺天。”
***
章府。
车如流水马如龙。
章家的下人在二里外就搭起了棚子。
收礼金。
婚礼丧事都是捞钱收礼的好时机。
不是每个来送礼的都能进章家的门,只有身份高,礼单长的能上座吃饭。
进府的客人擦擦头上的汗,感叹道:“不愧是小国舅娶妻,真是大场面,寻常人家哪有这么多人来送礼。”
边上的客人附和道:“除了章家门第煊赫,这嫁女的楚家也是开国侯门,光是这嫁妆就肯定过百抬了吧,娘家也是下了本。”
“咦,”某个很熟悉顺天人家的宾客奇怪道:“怎么雷夫人竟一个人坐在外头,看着笑也不笑的。”
“怎么可能?当娘的不得在卧房帮忙去。”
“就是。唱妆时说了,这娶的是楚家的嫡女,不是庶女,是你自己认错了人吧。”
……
贺荔代表的是太后,章家的下人早早在门口处接赏赐。
下人的磕头的礼数虽周全,但做主人的章家人却一个没来。
贺荔说:“我来讨杯薄酒喝,无妨吧。”
管家客气道:“女官说得什么话,只是主家人少,此时都忙着迎客,脱不开身,您请自便。”
贺荔颔首:“应该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神色冰冷的雷夫人。
“婶娘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坐。”
雷夫人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不等贺荔回答,又冷笑道:“也无所谓了,你要想见新娘子,就往那边的回廊去吧。”
说完,站起身就走了。
贺荔总觉得雷夫人很古怪。
虽是高发巍髻,满头珠翠,可厚厚的脂粉下却看不出半点喜色。
女儿成亲了,不应该高兴吗?
而且楚潮生又去哪了?这样的场合,合该他们夫妻在一处。
既然指了路,只能去看一看了。
贺荔按照雷氏的指点找到了地方,才靠近院子,就被门外围着的仆妇拦住。
章家的仆妇凶神恶煞道:“你是谁家的女眷?”
贺荔答道:“我是新嫁妇娘家的表妹。”
贺荔眼尖,从门外一堆人中找到了楚牡丹的陪嫁,亲热地将那婢女拉了出来。
“卉儿,几日不见,你就认不得表小姐了?”
卉儿缩着脖子躲在人群中,似乎不想叫贺荔看到。但被贺荔叫了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对粗蛮的仆妇道:“这位确实是夫人的表妹。”
那妇人正有些犹豫,贺荔首接推门进去,朗声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富丽堂皇的婚房,竟显得颇为冷寂。
房间里只有端坐在床上的新娘,和正在旁边倒水的婢女。
“怎么不让婶娘进来陪你,……”贺荔忽然住了嘴,诧异地看着熟悉的婢女:“琥珀,你怎么在大姐姐这儿。”
这留在房里的婢女,却是伺候楚兰芷的丫头,不是楚牡丹的人。
可外头又都说是楚家嫡女出嫁。
蒙着盖头的新妇沉默不语。
难道?
贺荔转过头,试探地喊了一声:“可是二姐姐当面?”
房里很安静,贺荔听得到三个人各自的呼吸声。
新嫁娘沉默了一会儿,素手提起盖头的一角。
红彤彤的唇,瘦削的双颊,格外熟悉的眼神。
昌吉侯的新妇不是楚牡丹,而是先前一门心思要嫁沈立舟的楚兰芷!
所以雷夫人才是那种态度。
“表妹果真聪颖,”楚兰芷难掩意气风发,抿嘴笑语道:“不过也是,在宫里伺候的人随时怕要掉脑袋,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贺荔没被她的话激怒,反问她最关心的问题:“你嫁入章家,那楚牡丹人又在呢?你又何时竟做了楚家的嫡女?”
楚兰芷的笑容僵住了,先探头往门缝外望了望,见没有动静,给琥珀使了个眼色。
琥珀会意,动手将贺荔往外推:“胡说八道,楚牡丹又是谁?我家夫人就是族谱上记着的,名正言顺的嫡出小姐。”
楚兰芷放下盖头,姿态雍容娴雅,声音己恢复了从容镇定。
“女宾们一会儿要进来,都是各府的掌家夫人,三品上的诰命。”
“别怪姐姐说话首了些,表妹身份低微,”楚兰芷拉长语调:“说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其实嘛,大家都知道,不过天家婢罢了,不能和大家夫人相提并论。你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任出嫁前如何,出嫁后,女人的尊贵,看得是自家丈夫的位置。”
楚兰芷隔着盖头,笑意盈盈,像长姐一样谆谆善诱。
但贺荔能想象得到,盖头下是怎样一张居高临下的得意的脸。
琥珀打开门,小人得志,高撅着下巴:“请吧。”
贺荔冷冷地看了琥珀一眼,不再纠缠,离开章家,驱车往名下的铺子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