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儿领着贺荔往太医署去。
古怪的是,太医署看着寻常,边上的宫殿却全用金箔贴墙,富贵无比。
宫殿上空飘着缕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椒麝之香,远看真如天上仙宫。
再一看匾名,天丹殿。
贺荔下意识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悦儿见怪不怪,解释道:“女官不知,先帝爷将天丹殿建在太医署边上,这烟大概是真人们在焚香净手,准备开炉炼丹了。”
把太医和道士们放在一块,这倒是稀奇。
贺荔好奇地问:“听说宫中有千余道士,天丹殿里如何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悦儿:“那是先帝爷时的人数,陛下不爱养那么多真人,只留了三百人不到,且大半都住在西苑的丹苑里,不在宫里。
天丹殿是道爷们开炉炼丹的地方,小道士们会住在这儿,像林真人这般得宠的,陛下在宫外另赐了宅子给他们住。”
贺荔点头表示明白。
在她的余光里,悦儿的表情忽然紧张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
贺荔正要顺着悦儿的视线望去,却被她拉到了身后。
“女官别说话。”
贺荔被拉着紧贴墙站,过了几息,悦儿伸耳朵听了听动静,舒了口气,才示意她可以回到宫道上。
贺荔贴着她问:“刚才怎么了?”
悦儿指着前方被一众灰袍道士簇拥在正中的紫袍背影,“那位是林真人。”
悦儿窘迫道:“林真人道法高深,陛下和娘娘都喜欢他,只是听说在女色上有些不规矩。”
贺荔了然,这林真人仗着受帝后宠信,平日里怕是没少调戏美貌宫人。
悦儿突然“啊”了一声,小声懊恼道:“都怪我,把女官的衣服弄脏了。”
贺荔瞧了一眼,安慰她:“不妨事,只是金粉而己,拍一拍就好了。”
“再说了,悦儿用心保护我,我该多谢你才是。”
悦儿重新高兴了起来,“那我替女官掸一掸。”
*
进了太医院,氛围又与天丹殿截然不同。
怎么形容呢。
看着就命很苦的样子。
邵修齐埋首在中间,就像凄风苦雨中的一株小苗。
“邵太医,太妃们要的清风散。”
邵修齐头也不抬,伸出左手,“自己去找,那边第二个柜子里,写了名字的。”
“邵太医,我来取真人们要的药粉。”
邵修齐踢了一脚桌底,小篮子从他脚边滑了出去,里头的药纸包码的整整齐齐。
“邵太医,医令问你怎么还没理完脉案,要你动作快点!”
邵修齐手上龙飞凤舞:“在做了,在做了!”
他心里愤愤不平,别人都不肯写,非要他一个人写完三个月的量,还美其名曰是信赖他的能力,这不纯粹是欺负人么!
他就想钻研自己的医术,才不想做这些鸡零狗碎的活计!
恼人的声音却一刻不停。
“邵太医……”
“邵太医……”
“邵小圣手……”
邵修齐受不了了。
“干什么!有话快说!”
咦,怎么是道女声,而且听起来莫名熟悉。
邵修齐猛地抬头,看见了贺荔那张清丽的小脸,吓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宫里!”
悦儿挡在前面,皱眉道:“不得无礼,这位是慈宁宫的贺女官。”
慈宁宫的女官?
邵修齐的表情一变。
他没心情再管手里的活计,绕开悦儿,一把拉着贺荔跑到角落里。
邵修齐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太后收女官来是做什么的。”
“太后曾让太医署复原前朝秘籍里,能让妃嫔肤色洁白的药饮。”
邵修齐故意将妃嫔二字咬的重,“以色侍人,是用她们服侍圣上的,你明不明白?”
贺荔说:“我明白。”
邵修齐松了口气:“明白就好,不是你想的在太后身边镀金的机会。你也是,在楚家好好待着,等杨屿娶你就是了,干嘛被人骗来趟这条浑水。”
邵修齐想,下值了得赶紧通知杨屿去。
想定亲,亲爹死活不答应,现在喜欢的女人也跑到后宫去了,日后想见一面都难,婚期不知道要排到啥时候去。
邵修齐心有戚戚。爹不疼,娘早死,老婆跑走了,这杨伯和也太惨了。
另一边,贺荔坚持道:“我都明白。”
“我早知道太后娘娘的盘算,没人骗我,是我自己想要入宫。”
邵修齐敷衍地嗯了两声,根本没听贺荔说了什么,开动脑筋谋算贺荔进宫的好处。
“宫中三年一放。日后你乖乖在太后身边伺候,别去瞎凑热闹,看你不争气,太后娘娘必会歇了心思,说不定还能给杨屿和你指婚。”
可半天都没等到贺荔的答复。
端庄的女官对他摇了摇头。
从未见贺荔如今日打扮过,锦绣彩衣,珠翠娇容,邵修齐一时竟觉得她很陌生。
不是他熟悉的贺荔,而是被宫廷华服吞没,野心勃勃的女人。
邵修齐嗓子发干,颤声道:“真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后宫权势,背弃真心待你的杨伯和吗?”
邵修齐想说,就算为了权势,这买卖也不划算啊。
杨屿日后要是和他爹一样位极人臣,对女人而言,做首辅夫人可比后宫太妃要强。
没有心肝的坏女人冷静道:“邵太医慎言。我同杨公子之间只是旧友情谊,他未上门求娶,我也没有答应婚事,何来的背弃。”
邵修齐不敢置信。
他飞快地拿袖子擦了下脸。
女人都是骗人精,写话本的书生全写的是自己的臆想,偏偏他这个大蠢蛋把鸳盟早定,天作之合的故事当了真,真心地祈祷他们在一起。
他再也不去买地摊上的话本故事了!
邵修齐气冲冲地甩袖而去,放话道:“既然如此,我只是杨伯和的朋友。你爱找谁看病找谁去。”
他回头就劝杨屿找个美貌闺秀成亲,气死这假情假意的虚伪小人。
贺荔并不羞恼,对远处自觉避开的悦儿打了个手势。
悦儿伸手截住了邵修齐。
邵修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干嘛,我有正事要做。”
身为慈宁宫宫人,悦儿才不怕一个小太医,不服气地昂头道:“太后娘娘有诏要见你,你有十个胆子敢违命?”
邵修齐脚一软,强忍着心里的害怕,扭头就向贺荔龇牙。
“你想干什么!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屈服的。”
“哦?”
坏女人雍容雅步,优雅地走到前头,朝他勾了勾手:“那给你个青云首上的机会,再不用杵在这里干杂活,你要不要?”
***
那……邵修齐自然是要的。
不过,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才不会背叛挚友杨屿,屈服于贺荔的威逼利诱。
所以他就是去慈宁宫看看。
就是看看,毕竟太后有诏,他做太医不得不从啊。
但他告诫自己,这个女人才不会有多好心,若非要逼着他做坏事,即便要得罪太后,他也绝不干。
邵修齐替自己打足了气,气宇轩昂地拱手问安:“小臣邵修齐见过太后娘娘。”
“起吧。”
李太后问道:“就是你写了妇科千金方?”
邵修齐愣了一下:“正是小臣。”
李太后满意道:“哀家有意在妇幼堂里开设义诊,由宫中的医女替穷苦妇人问诊。除此之外,哀家还要教出一批民间医女来,除了要教如何治外伤,摘草药,更要教她们如何给产妇接生,看女人家的病。”
“荔娘说,顺天药房里家家都有你写的药方,许多人家还会给闺阁女儿的妆奁里压一本。”
李太后道:“你舅舅素日是个好的,看来你也是个牢靠人。此事就交给你去办,银钱从哀家库里出,兆祥和荔娘在旁辅佐。若办得好,哀家重重有赏。”
邵修齐出门时还觉得摸不着头脑。
他古怪地看着来送他贺荔,忍不住问:“你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会巫术?”
贺荔才进宫几天,就能让太后这么信重,听之任之,甚至同意自掏腰包搞出这么个大阵仗来。
贺荔淡淡一笑,谦虚道:“我只是讲了几个故事,是太后娘娘自己发下的宏愿。”
邵修齐求她再讲一遍,听了却还是不明白。
不就是那等最常见的劝人行善,克制欲望的故事吗?
这就能说动平日里除了给皇后添刺,再不爱多事的太后娘娘了?
贺荔笃定道:“故事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想要听什么故事。我老家香火最繁盛的佛寺,里头的住持只是个花言巧语的淫僧,照样骗得官绅们的供奉无数。”
李太后看着尊贵无畴,实际上,却是历代来地位最尴尬的太后。
当年李皇后和霍贵妃撕的不可分时,先帝亲自下旨,以本朝不曾有的严厉之词昭告天下,说她残害贤良妃子,无德无能。
即使后来出于平衡势力考虑,复立李氏为后,先帝也没有在圣旨中恢复她的名誉。
因为恢复李皇后的名誉,就必然要昭告天下,皇后无辜,霍妃才是祸国的奸妃。
踩着心爱之人,去替李皇后扬名,先帝才不肯干。
李太后因此至今没有尊号。
本朝历代新帝都会给太后加尊号,一般要么是先帝遗旨里提前安排好了的,要么从先帝留下的封号里稍微变一变。比如舒妃,就是舒平太后。文皇后,就是文庄太后。
死后再加一两个字,就成了谥号。
只有李太后什么也没有,圣上也没办法,做儿子不能违背父道,这是他帝王权力合法性的来源。
宫里只能含糊着叫她太后。
反而先帝给陛下的生母留了谥号,能被人叫一声怀献太后。
人受过尊严尽失的苦,即便日后再得势,也总会追问自己,为何当初会落到那样不堪的境地。
百姓会报复偷钱的邻居。
读书人会劝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大臣若是被代天牧民的天子处罚,便会坚持说皇帝受了奸人蒙蔽,以证明自己清白无错。
李太后更难。
先帝不仅是皇帝,还是她的丈夫。君臣,夫妻的纲常决定了她绝不能怪先帝一句。
先帝说什么,她就只能认什么。
没有尊号意味着先帝始终认为她不贤德,不配为后。就算霍贵妃己是死,按理没有再蒙蔽他的人,先帝也一样这么认为 。
李太后需要给自己,给朝堂和皇帝找一个解释。
她要向大家证明,先帝错了。
俗世的秩序不能超越每一代帝王对自己治下的解释力,可神佛之说呢?
若是神佛觉得李太后是被冤枉的贤后,而先帝则被妖道蒙蔽,犯下了错,那她是不是就不用处在怪异的位置上,而是能名正言顺地做大兴太后了。
贺荔说:“一事不劳二主,太后娘娘兴女医,救女子,应的是绿度母法相。”
“你教授医术,治疗百姓时,顺带往周边供几尊绿度母进去。免得佛母发光的吉相指不到太后娘娘身上,白便宜了别人。”
竟有人大咧咧地承认要弄虚作假,用假吉相去讨好太后,还丝毫不觉得羞愧。
邵修齐不懂,他大为震撼。
而且她未免也太信任人了,他还没答应要不要跳进贼船里呢。
贺荔反而侧头惊讶道:“喔,除了和我沆瀣一气,邵神医还有其他选择吗?”
之前可能还有,现在邵修齐知道了太后的心思,只能乖乖照办。
邵修齐捶胸顿足,恶狠狠道:“天下竟有你这样不择手段之人,幸好杨屿不会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