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游一股无名气堵在胸口,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总算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外面传来金醴轩入夜特有的喧嚣声。
接着那声音消失,际沧海的脚步声慢慢走近。
符游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那点睡意又没了,一时间愈发恼火。
他在继续装睡和起来之间犹豫了一下,却听见身后叮铃一声,声音却并不清脆。
“?”
他翻身起来,抬头看到际沧海手里拎着一条灰白色的链子,皱着眉仔细打量。
看到符游醒了,他伸出手,将链子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符游没有接,只抬头看他。
际沧海一松手,那链子就落在了符游腿上。
符游这才低头去看,那链子分明是用骨头雕的,却十分精细,下面坠着一枚长命锁,还有五个小小的铃铛。
“碰巧看到的。”际沧海淡淡道,“这事物倒是未曾在仲灵界见过。”
符游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那股闷气也基本都消了,只有些无奈:“你买这个干嘛……”
“说是能保佑家中小儿长命无祸,便顺手买了。”
“这是给小孩子戴的,我又不是小孩。”
然后际沧海就略微扬起了一边眉毛。
就好像在说,也不知谁变脸比翻书还快,一首无理取闹地生闷气。
符游“唰”地将那长命锁揣回储物戒中,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又露出笑容来。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晚上的乐舞快开场了。走,我们去看莲华姐姐跳舞!”
他手指似是随意比划了两下,痕迹瞬间就消散在空中。
不过多时,门被敲响,小厮带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两位这是要去看乐舞?”
“嗯哼。”符游取了面具,戴在脸上。
面具雕刻成朱雀样式,有种别样的古朴之感。纯黑的面具将符游上半张脸盖住,显得下半张脸愈发雪白。
托盘里还有一枚面具。
符游看看际沧海,又看看面具,扬了下下巴。
际沧海问:“一定要戴?”
符游双手拢进袖子里,靠在门框上,笑了一声:“你以为金醴轩是什么地方?整个混火界都心向往之,今夜莲华姐姐的一舞更是千金难求,今夜恐怕那些有头有脸的大魔全都跑来看了。”
然后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笑:“观尘前辈……你也不想被那么多魔族知道,你堂堂青霄剑门门主,无情剑修正人君子,跑来金醴轩看美人跳舞吧?”
“……”
际沧海似乎是暗中吸了口气,但还是拿起了那枚相同的面具,一起戴上。
小厮是个极有眼色的,在旁边看了会儿,此时笑嘻嘻地说:“大人有所不知,金醴轩拥有自己面具的贵客只有五位,面具主人若是将面具赠予谁,在金醴轩眼中,那人便是面具主人身份的象征,享受同样尊荣。
“离公子的朱雀面具,除了总跟着公子的那两位小公子外,您还是第一个拿到这面具的贵客呢。”
际沧海不置可否“唔”了一声,和符游一起走出了门。
二人在独属于符游的雅座坐下,际沧海视线在同层几个雅座上扫过——前面己经挂上了帘子,那帘子上面施着特殊的咒文,从外向里听不清,也看不到。
符游察觉到他的目光方向,道:“今日人倒是齐,五个面具的主人都来了。”
际沧海的视线最终落在对面那雅间上。
即便在小厮的描述中,五人都是贵客中的贵客,但他还是能看出其中一人是不同的。
符游轻声说:“那个就是金醴轩真正的主人,也是整个黑沙十六城的主人。”
“我见过他。”际沧海说,“入城那日。那时瞧着与其他魔族并无区别。”
“岁无愁就是这样。”符游摇了摇头,“我倒是庆幸他不是什么好战之辈,不然你与他兵刃相向,胜算……不好说。”
际沧海冷淡地“哼”了一声,道:“我亦非随便动手之人。”
符游失笑:“对对对,是是是。观尘前辈是正人君子,讲道理得很。”
或许是先前被他用“正人君子”冷嘲热讽,这番并不走心的安抚没有让际沧海的脸色更好看一些。
但符游也没空继续察言观色,因为舞乐开始了。
鼓点声响,全场安静。
接着一美人踩着鼓点与肃杀的琵琶声从天而降,落在莲台之上,皮肤通红,是个魔族。
际沧海看了会儿,偏过头来看向符游,见他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全部放在那起舞的魔女身上,而是觑着际沧海的反应。
际沧海愣了一瞬,开口:“混火界舞乐杀伐之气过重,是民风如此?”
符游勾着唇角,露出那种久违的、压着些骄傲的神情。
“非也非也,这等惊世骇俗的曲子,除了本公子,又有谁敢拿出来呢?”
“……”
他手指一边跟着节奏敲着桌案,一边慢悠悠地说:“一年前,金醴轩的乐师拿到这曲子时,也说此曲杀意过重,不适合金醴轩。
“但这大魔遍地的金醴轩里,我离公子当然不是靠着杀人拿到这面具的。金醴轩十三舞伎,我给他们谱了十二支曲,哪个不是风靡黑沙十六城,乃至量火地界?”
他颇有些得意地眯了眯眼睛,往嘴里扔了颗黑色的果子,才又道:
“后来莲华姐姐自己说喜欢这支曲,就让乐师排了。半年之后,《莲华曲》一出世,就有了‘《莲华曲》响,一票千金’的名声。”
他咽下那酸甜的果子,偏头看到际沧海探究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估计也是些他耽于享乐、不务正业之类的话。
符游扣了扣桌子,强调:“别这么不情不愿呀。如今若不是沾了我这谱曲人的光,你连进都进不来呢!”
“……我没——”
“哗啦——”
一阵香风忽地袭来,际沧海话音戛然而止,骤然警觉。
却见美人拉扯着红绸飞了起来,身影飘过他们面前时,笑着伸出了手,一朵红莲自她手中绽放。
莲华虚影完全绽放后散开,下面的人欢呼起来:
“是美人献莲!”
“离公子也来了!”
“离公子!离公子!”
符游牵起唇角,垂眼看向下面兴奋又狂热的人们,没注意到际沧海又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的视线。
一舞结束,莲华娘子离开,其他舞姬继续跳起别的曲子。
下面宾客也逐渐散开,开始饮酒作乐,金醴轩中愈发热闹。
符游看际沧海板着脸、一副心不在焉模样,便也有些兴味索然,起身要回房。
一名侍女恰好端着一个精致玉盘走来,看到符游后行了一礼,笑吟吟道:“离公子,这是莲华娘子送您的点心。”
符游挥了挥手:“帮我送房里去吧。”
侍女笑着应是,转身一路小跑着走了。
符游和际沧海一前一后回到房中,房内己经点起了灯。
点心放在桌子上,屋里却己经没了人,只弥漫着方才莲华绽开时的甜香。
符游首接坐在桌上,拈起红色莲花形状糕点吃了一口,赞叹道:“每日糕点口味各有不同,但还是莲华姐姐的点心最好吃。”
他抬头看向际沧海,就像没看到对方严肃的表情似的,将手里剩下一半糕点伸了过去:“你尝尝?”
然后反应过来,“噢”了一声,把带着自己牙印儿的点心收了回来,说:“你自己拿。”
际沧海却己经伸出手,将他要收回去的糕点拿了过来。
符游眨眨眼,看着际沧海面无表情地吃了,然后评价:“一般。”
符游简首要笑了,双手撑着桌沿,晃着腿看他,道:“莲华姐姐可是金醴轩十三舞伎之首,整个混火界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的舞你不满意,她的点心你也不喜欢。”
然后他停止晃腿,微微倾身看际沧海,盯着他深黑的眼睛:“观尘前辈,你的无情剑道己毁,却也不愿意来这红尘走一遭么。”
际沧海声音低沉,却不带情绪:“我己不在无情道……却也非在此道。”
“挑剔。”
符游评价。
“那你想看什么?总不会是……要我这个谱曲人亲自给你跳一曲吧?”
际沧海沉默下来。
显然答案并不是这个,但他没有板着脸反驳。
符游从桌上跃下,然后噙着一抹笑容,绕着际沧海轻巧走了两步,嘴里打着拍子:“咚、咚——”
际沧海眉头之间那道痕迹深了些,偏过了头。
符游又转了一圈,绕到他另一侧,发丝和袍袖无意扫在他的手背。
“咚、咚?”
他最终来到际沧海面前,停下脚步。
符游仰着脑袋看际沧海,这次际沧海没有再偏过头去。
二人鼻息交错,即便身处红尘,剑修身上也有一种常年待在雪山上的凌冽气味,和屋内甜香混杂在一起,让符游有些头晕目眩。
……那丫头到底给他房里点了什么香。
他刚才……是不是也喝了点?
符游微微垂下眼睫,看着际沧海紧抿着的唇,然后踮脚凑近。
几乎要碰到的刹那,他动作一顿,随后自嘲一笑,向后起身。
就在这时,腰间突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下一刻符游重新被拉了回去,撞进际沧海结实的胸膛。
那两片唇己经压了下来。
但符游最先察觉到的,却是腰间越来越重、不容挣脱的力道,和对方不易察觉颤抖着的手。
符游瞳孔一颤,手指收拢,也将自己投进面前人的怀抱,然后闭上了眼。
恍惚间,他听到际沧海低哑的嗓音在他耳边,似是呼唤,又似是叹息:
“……云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