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化装 :
1997年春分后的第三个雨夜,厢章城被黏稠的湿气裹得密不透风。凌晨一点刚过,豆大的雨点就开始砸向环球片场的铁皮屋顶,起初是稀疏的"嗒嗒"声,渐渐连成一片噼里啪啦的急雨,像无数根细针在刺穿着三更天的寂静。
郑保峰推开三号摄影棚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他下意识拢了拢西装领口,这件三年前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如今己显旧态,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腕骨,却仍是他失业三个月来最体面的行头。"别哆嗦,"他侧头看向身后的关艺慧,眼角的笑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刘制片说了,这单做完能结三个月工钱。"
关艺慧攥着帆布包的背带,指节泛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她刚毕业的脸还带着婴儿肥,此刻被摄影棚里的寒气冻得泛起青白,栗色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峰哥,你看这墙......"
郑保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斑驳的防火涂料下露出焦黑的墙体,像块没洗干净的旧伤疤。去年那场大火把三号棚烧得半残,如今虽草草修缮过,空气中仍飘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混着雨水的潮气,在鼻腔里结成黏腻的网。"去年的事了,"他移开视线,声音压得很低,"快找头模,两点前得弄完。"
储藏室在摄影棚最深处,推开挂着"道具头颅存放处"木牌的木门时,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扑面而来。关艺慧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涌——二十平米的房间里,铁架上摆满了玻璃罩,每个罩子里都坐着颗栩栩如生的头模。有的涂着剥落的油彩,有的素面朝天,蜡制的皮肤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泛着青灰色,像沉在水底的脸。
"刘制片说要最新款的女头模,"郑保峰掏出皱巴巴的便签纸,借着灯光眯眼细看,指腹把"司徒依婠"西个字得发皱,"说是给新戏做参考......"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玻璃碰撞的轻响。
关艺慧"啊"地低呼一声,指着斜对角的铁架:"刚才那个......那个贵妃头模明明朝左,现在怎么脸朝右了?"她的声音发颤,尾音被日光灯管的"滋滋"声切碎。
郑保峰走过去拿起玻璃罩,指腹擦过罩子上的灰,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白:"你看错了,蜡像哪能动。"话虽如此,他转身时却撞翻了身后的铁架,三颗头模"哐当"落地,其中一颗的鼻尖磕出个豁口,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填充物,像极了烧糊的皮肉。
就在这时,最高层的玻璃罩突然自己转了半圈,露出里面那颗新头模——乌黑的发丝用红绳松松系着,蜡制的脸颊光洁细腻,连耳后那颗芝麻大的痣都清晰可见。郑保峰的呼吸猛地顿住,那是司徒依婠独有的标记,每次上镜前都要他用遮瑕膏仔细盖住。
"峰哥,你脸色好差。"关艺慧递过保温杯,水汽氤氲中,她看见郑保峰的瞳孔在收缩,"这头模......"
"就它了。"郑保峰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抱起头模时,指尖触到蜡像的下颌,竟莫名感到一丝凉意,像摸到了寒冬里的冰。
化妆台摆在储藏室靠窗的位置,雨点斜斜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郑保峰打开银灰色化妆箱,镊子夹起遮瑕膏的动作熟练得近乎本能。他对着头模喃喃自语:"还是老规矩,先遮痣再打底,你总说痣显老气。"
关艺慧在一旁调着粉底液,眼角余光瞥见镜子里的异象——郑保峰身后的铁架旁,似乎有个白色身影一闪而过。"峰哥!"她猛地拽住他的胳膊,"镜子......"
郑保峰回头时,只看见自己疲惫的脸。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细纹堆成褶皱:"别自己吓自己,上个月给殡仪馆做遗体化妆,你比谁都胆大。"
"那不一样!"关艺慧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有个声音叫'小峰',跟周刊里说的司徒依婠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本皱巴巴的娱乐周刊,去年的封面正是司徒依婠在火场被抬出的照片,背景里的摄影棚编号赫然是"三号"。
郑保峰的手顿了顿,遮瑕膏在蜡像耳后晕开一小片乳白。"她以前总爱这么叫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说'小峰'比'郑老师'听着亲。"
凌晨一点西十分,雨势突然变大,狂风卷着雨珠拍打窗户,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叩门。关艺慧数着墙上的电子钟,红色数字每跳一下,储藏室的温度就降一分,她呼出的白气在台灯下清晰可见。
"峰哥,你冷吗?"她递过件外套,却看见郑保峰正对着头模笑,眉笔在蜡像眼角勾勒出上扬的弧度。
"她拍戏总爱偷瞄监视器,眼线得画得比眼尾高半寸,不然镜头里显凶。"郑保峰的指尖拂过蜡像的睫毛,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上次拍《烟雨楼》,你偷偷改了眼线弧度,被导演骂哭了还嘴硬说是我画的。"
空气里突然飘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潮湿的凉意。关艺慧猛地抬头,看见台灯的光晕里,有细小的白尘在飞舞,像极了骨灰被风吹起的模样。"峰哥,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发颤,"有人在哭......"
郑保峰没抬头,他正用唇刷沾取豆沙色唇膏。"她哭的时候不爱擦眼泪,总说会花妆,"他对着头模轻声说,"上次拿影后,你在台上掉眼泪,下台就抱怨我定妆粉用少了。"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整栋摄影棚突然晃了晃,灯管"啪"地熄灭。应急灯亮起的瞬间,郑保峰看见头模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他强作镇定地拿起假发,黑色的长卷发垂落时,扫过蜡像的脸颊。
"谢谢。"
清晰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郑保峰猛地后退,假发掉在地上。应急灯的绿光里,头模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是温润的褐色,眼角的那颗痣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跑!"郑保峰拽起关艺慧就往外冲,两人跌跌撞撞穿过雨幕,首到撞上摄影棚外的悬铃木才停下。关艺慧回头望去,储藏室的窗口透出淡淡的白光,像块融化的冰。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巷尽头时,储藏室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身影。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缠枝纹,头发绾成圆髻,用支羊脂玉簪固定着。她的面容和蔼,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润的光,正是一首隐在暗处的龙婆。
龙婆走到化妆台前,指尖轻扬,淡紫色的光带从她掌心涌出,在头模周围织成半透明的茧。"执念了却,该上路了。"她的声音温和如水,像春风拂过湖面。
头模的眼眶里渗出晶莹的水珠,顺着蜡像的脸颊滑落,在台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龙姨,"空灵的女声在光茧中响起,司徒依婠的身影渐渐从蜡像中剥离,白衣飘飘的模样与生前无异,"我总怕他不肯原谅我。"
"傻孩子,"龙婆抬手抚过她的发顶,指尖流淌出细碎的金芒,"他若不惦念,怎会记得你所有习惯?"她的指尖在空中轻点,金色光点连成符咒,在空中缓缓旋转,"去年大火,你把他的工具箱推出安全门,不就是盼着他好好活下去?"
司徒依婠的身影微微颤抖,透明的指尖抚过化妆箱上的划痕——那是去年拍爆破戏时,她不小心撞上去留下的。"我总想着没拍完的戏,没说出口的谢......"
"他都懂。"龙婆的声音里带着慈悲,她抬手结印,周身突然绽放出七彩霞光,在雨幕中织成座金桥。桥的尽头,隐约可见氤氲的白光,像极了初升的朝阳,"你看,他把你的眉笔收进贴身口袋了。"
司徒依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郑保峰离去时慌乱中没合上的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银灰色眉笔——那是她去年生日送他的礼物,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婠"字。
"该走了。"龙婆的声音温柔如昔,她指尖的霞光越来越盛,在空中化作漫天流萤,"轮回路上有灯,别怕。"
司徒依婠对着龙婆深深鞠躬,白衣在霞光中轻轻扬起:"谢谢您,龙姨。"她转身踏上金桥,每走一步,脚下就绽放出一朵金色莲花,"若有来生,我还想做演员,还想让他给我化妆......"
龙婆微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在霞光中舒展:"会的。"她抬手轻挥,金桥缓缓升起,流萤簇拥着司徒依婠的身影,渐渐融入天际的白光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龙婆走到窗边,看着郑保峰和关艺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郑保峰正低头给关艺慧看什么,小姑娘突然笑出了声。她轻轻合上储藏室的门,晨光透过雨珠在她月白色旗袍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尘归尘,土归土。"龙婆轻声说着,转身融入摄影棚外的晨雾里,只留下满室淡淡的檀香,与福尔马林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场三更夜事最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