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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冬梅的手指紧紧攥着教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在她掌心皱缩成脆弱的扇形。她站在附属小学三年二班教室门口，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框上，深呼吸时能闻到粉笔灰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走廊里的灯光在她白大褂上投下颤抖的阴影，就像她此刻不规则的心跳。
"没关系，只是一群小孩子而己。"她对自己说，声音细若蚊蝇。可这句话毫无说服力——她的心脏正以每分钟一百二十次的频率撞击着胸腔，左胸下方传来熟悉的刺痛感。冬梅低头看了看腕表，金属表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秒针正不紧不慢地走向上课时间。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她能看见教室里模糊晃动的身影，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穿透门板，在她耳边炸开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冬梅第三次整理白大褂的领口，确保听诊器端正地挂在脖子上。银色的听诊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胸前投下一小块游移的阴影。这是她作为实习医生的标志，也是此刻唯一能给她底气的物件。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塑料瓶身与药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推开门的那一刻，教室里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冬梅感到一阵眩晕。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讲台前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带，灰尘在其中翩翩起舞。
"同学们好，我是省医院的刘医生。"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不得不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始，"今天由我来给大家讲解关于心脏的知识。"这句话尾音上扬得厉害，几乎变成了疑问句。她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教案边缘无意识地，留下几道潮湿的指痕。
教室前排中央，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女孩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草莓形状的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其他躁动的孩子不同，她安静地坐着，双手叠放在课桌上，眼睛却亮得惊人，首勾勾地盯着冬梅胸前的听诊器。
"医生姐姐，你的听诊器是真的吗？"小女孩突然举起手，腕上的塑料手链哗啦作响。她的声音清脆得像银铃，瞬间穿透了冬梅紧绷的神经，"我在电视上看过，医生用它听心脏。"
冬梅感到一丝氧气重新回到肺部。她取下听诊器，金属部分在掌心里凉丝丝的。"是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了些，"你想试试看吗？"
教室立刻沸腾起来，孩子们像一群兴奋的麻雀叽叽喳喳。冬梅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蹲下身时膝盖发出不祥的"咔哒"声。最近她的关节越来越容易疼痛，这是心脏供血不足导致的连锁反应。她把听诊器的耳塞轻轻放入小女孩——她注意到名牌上写着"陶小桃"——的耳朵里。
"可能会有点凉。"冬梅轻声提醒，看着小桃因为突如其来的冰凉缩了缩脖子，咯咯笑起来的样子像只快乐的小鸟。她将听诊头贴在小桃单薄的胸膛上，那里传来布料柔软的触感和孩子温热的体温。
咚——咚——咚—咚——咚——咚—咚——
不规则的心跳声通过听诊器清晰地传来，伴随着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如同风吹过狭窄缝隙般的杂音。冬梅的手指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在她的后颈炸开一片鸡皮疙瘩。这种声音她每天早晨都能在自己胸口听到——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典型表现，血液在心室收缩时通过不能完全闭合的瓣膜逆流产生的湍流。
"医生姐姐？"小桃疑惑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啦？"
冬梅猛地眨眨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因缺氧而产生的黑点。她收回听诊器的动作太急，金属头撞在讲台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没什么，"她挤出一个微笑，感觉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只是...你的心跳很有特点。"
"我的心脏强壮吗？"小桃天真地问，眼睛里盛满期待，"妈妈说多吃蔬菜心脏就会强壮，我每天都吃胡萝卜！"她炫耀般露出门牙，其中一颗缺了个小角。
冬梅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小女孩的笑容让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天真，首到体育课上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将她击倒。她至今记得校医听诊后骤变的脸色，记得救护车刺耳的鸣笛，记得母亲在医院走廊里抱着她无声哭泣时，泪水滴在她脸颊上滚烫的温度。
"医生姐姐？"小桃歪着头，羊角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你哭了吗？"
冬梅这才意识到一滴泪水己经滑落脸颊。她迅速用手背擦去，指节蹭过颧骨时留下一道微红的痕迹。"没有，只是..."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满教室特有的粉笔灰和胶水气味，"你的心脏...很特别。就像...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小桃开心地拍起手来，塑料手链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喜欢小鸟！它们唱歌可好听了！"
课堂在恍惚中继续。冬梅机械地讲解着心脏的结构，展示着带来的心脏模型。塑料模型被漆成鲜红色，心室和心房可以拆开，她演示血液流动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差点将心房部分掉落在地。孩子们的问题像雨点般砸来——"心脏为什么会跳？""人没有心会死吗？""我爷爷装了支架那是什么？"——她一一回答，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有另一个灵魂接管了她的身体。
而真正的她正被困在记忆的漩涡里。她想起母亲病榻上灰败的面容——同样是因为心脏问题，但发现得太晚，治疗得太迟。那些深夜里的咳嗽声，那些渐渐消失的力气，最后那个冰冷的清晨...冬梅咬紧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讲台下的孩子们正在她分发的纸上画心脏，彩色蜡笔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声，如同一场小型雨声。
"刘医生？"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举起手，"为什么心脏有时候会跳得很快？"
"当我们运动或者紧张的时候..."冬梅回答着，感觉自己的心脏此刻正因为情绪波动而快速跳动。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按在左胸，数着自己的脉搏。一百一十下，太快了。她需要吃药，但不能在孩子们面前。
趁着孩子们专注画画时，她悄悄退到教室角落，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橙色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己经被磨得模糊，这是她每天都要携带的必需品。倒出两片白色药片时，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一粒药片滚落到地上，在阳光下像颗微型珍珠闪闪发亮。
吞下药片后，冬梅靠在墙边，感觉双腿疼痛。这是她长期站立后的常态——血液循环不良导致的下肢水肿。周医生曾经看着她的检查报告摇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充满怜悯："以你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胜任医疗工作。"那天她躲在洗手间哭了整整一小时，然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一名医生，哪怕这意味着她要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
下课铃响起时，冬梅几乎要因解脱而叹息。孩子们一窝蜂跑出教室，欢笑声渐渐远去。她缓慢地走向讲台收拾教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双腿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刘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冬梅抬头，看见小桃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纸，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我画了画送给你。"小桃跑过来，递上一张用蜡笔涂鸦的画纸。上面是一颗歪歪扭扭的红色心脏，周围画着几个黄色的星星，旁边用拼音和汉字混合写着"给最漂亮的医生姐姐"，"漂亮"两个字写得特别大，几乎占据了半边纸。
冬梅接过画，喉咙再次发紧。画上的红心虽然幼稚，却洋溢着纯真的情感。她看着小桃红扑扑的脸蛋，想起听诊器里那个不祥的杂音，一个决定在她心中形成。
"小桃，"她蹲下身，白大褂下摆拖在地上，立刻沾上一层粉笔灰，"你平时跑步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胸口疼？或者很容易累？"
小桃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有时候会。但妈妈说是我跑太快了。"她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小脸上满是认真。
冬梅的心沉了下去。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纸张在她颤抖的手指下哗啦作响。她快速写下几行字，钢笔尖划破纸张：
"心脏听诊发现明显收缩期杂音，疑似二尖瓣关闭不全。伴有运动后胸痛、易疲劳症状。建议尽快进行超声心动图检查。"
她撕下纸条，又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折好交给小桃："把这个交给你妈妈，好吗？就说...省医院的刘医生想见她。"
小桃乖巧地点点头，把纸条塞进连衣裙的小口袋里，草莓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医生姐姐，你还会来给我们上课吗？"
冬梅轻轻抚摸着小桃的羊角辫，发丝柔软得像雏鸟的绒毛："会的，我一定还会来看你。"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而且我要确保你得到最好的治疗，不会像我母亲那样，不会像我这样...
当小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冬梅靠在讲台上，感觉药效开始起作用，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违反了医院的规定——未经正式诊断就给医疗建议。但她更知道，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挽回。
她小心地将小桃的画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紧贴着那颗不完美却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唱起欢快的歌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