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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杨小梅的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挣扎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形状像极了老家屋檐下那片漏雨的痕迹。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颤。
"你这是在卖自己！"冬梅的声音像把钝刀，每个字都磨着牙挤出来。她身上的白大褂皱得像揉过的草纸，左胸口袋里的钢笔不知何时滑出一截，墨水在布料上洇开一小片蓝黑色污渍。
春燕背对着病床，肩膀绷得笔首。她今天穿了那件藕荷色的确良衬衫，后颈处有一道明显的汗渍，发梢黏在皮肤上。"总比看着妈死强。"她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棉花上，闷闷地疼。
杨小梅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右手插着输液管。透明的药液顺着软管一滴滴坠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你们...吵什么？"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两个身影同时僵住，然后旋风般扑到床前。春燕转身时杨小梅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水光，左脸颊还留着几道指甲掐出的红印。她冰凉的手突然被温暖包裹——春燕的手心全是汗，黏腻得像刚捞上来的鱼。
"妈，手术费有着落了。"春燕的嘴角努力上扬，却止不住地颤抖，"厂里...厂里给我预支了工资。"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床尾的铁栏杆，那里漆皮剥落，露出锈红的铁锈。
冬梅猛地站起来，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风。她胸前的听诊器随着动作晃荡，金属面撞在床栏上发出"叮"的脆响。"那是赵天佑的钱！"她声音突然拔高，又像被什么掐住似的猛地压低，"他让你..."
"闭嘴！"春燕的怒吼让输液架都震了震。她很少对妹妹发火，此刻却像头护崽的母狼，脖颈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妈的命重要还是你的清高重要？"
杨小梅感到一阵眩晕。她太了解大女儿了——春燕六岁那年饿得啃树皮，邻居王婶扔给她半个馒头，她硬是咬着牙把馒头放回人家门槛上。现在突然能"预支"这么大笔钱...
"燕子，"杨小梅挣扎着用肘部撑起身体，输液的软管被扯得哗啦作响。她闻到春燕头发上廉价的桂花油味道，混着纺织厂特有的棉絮味，"你老实说，这钱哪来的？"
病房突然安静得可怕。走廊尽头有推车轱辘碾过地砖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春燕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抖着手从裤袋里掏出个东西——那个传了三代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李"字的花体，现在中间多了一道狰狞的裂痕。
"我...我答应嫁给赵天佑..."春燕的指甲抠进镯子表面的缠枝花纹里，"他爹是厂书记，说只要我点头，马上能批特困补助..."
冬梅突然抓住床尾的护栏，指节泛白。她想起外婆李文秀黑白照片上的表情——那个被批斗的地主小姐，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脖子上挂着"资产阶级毒草"的牌子。历史像个恶毒的圆，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不行。"杨小梅的声音像淬了冰。她一把拔掉输液针头，血珠从手背的针眼里渗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枕头下的小布包被扯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飘落在被子上，存折边缘己经磨得起毛。"这里有六千七，加上家里那头牛能卖西千...剩下的..."
"妈！"冬梅突然扑过来按住她流血的手。杨小梅这才发现小女儿的白大褂里套着实习医生的胸牌，蓝底照片上的冬梅笑得朝气蓬勃，和眼前这个眼窝深陷的姑娘判若两人。"周医生说...可以申请教学手术减免费用！"
原来昨天深夜，当杨小梅再次因心绞痛昏迷时，值班的周医生翻出了二十年前泛黄的病历本。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签字栏里，"刘大山"三个字歪歪扭扭，后面跟着个鲜红的手印。当年那个被迫选择"保小孩"的年轻医生，如今鬓角己生白发。
"教学手术？"春燕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下意识摸向左手腕——那里有小时候烫伤的疤痕，是五岁时为护住冬梅被开水泼的。"什么意思？"
冬梅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听诊器，橡胶管像条僵死的蛇般垂着。她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就是...由资深医生指导，医学生观摩的手术。"一滴汗从她鼻尖坠下，在水泥地上溅出深色的花，"省医科大附属医院常有这种项目，费用能减免一半。"
杨小梅长舒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把病号服黏在皮肤上。窗外有麻雀在啄食什么人掉的面包屑，叽叽喳喳的声响隔着玻璃传进来。但她注意到冬梅绞在一起的双手，指甲缝里还留着碘伏的黄色痕迹。
"代价是什么？"春燕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片雪花悬在半空。
冬梅的白大褂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孤零零地吊着。她抬起头时，杨小梅看见她眼底蛛网般的血丝。"我要...成为教学案例的一部分。"冬梅的喉结动了动，"我的心脏问题...会被纳入研究数据。"她突然抓住春燕的手，姐妹俩的骨节都泛了白，"但能救妈，值得。"
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给三张苍白的脸镀上血色。春燕的银镯子不知何时滑落在床单上，那道裂痕在光线下像道闪电。三只手慢慢叠在一起，杨小梅摸到春燕指腹的茧子，冬梅手背的针眼，自己的皮肤松弛得像揉皱的纸。镯子在他们交握的手边闪着微光，像汪不肯干涸的泪。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周医生拿着病历本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反射着夕阳，看不清表情。他的白大褂下露出半截深蓝色毛衣袖口，己经起了球。二十年前的雨夜，就是这个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冬梅，对失血过多的杨小梅说"是个健康的女儿"。
而现在，他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决定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