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发现自己再次怀孕时,窗外的老槐树正在落叶。她蹲在院子里捡豆子,突然一阵眩晕,金黄的豆粒从指缝间漏下去,滚进泥土的缝隙里。这次她格外小心,连系鞋带都要扶着墙慢慢蹲下,生怕惊动了肚子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
刘大山赶集回来时,棉袄里揣着个铁皮罐子,冻得通红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麦乳精,"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浓郁的甜香立刻飘满了土屋,"供销社主任特意给我留的。"罐身上印着穿白裙的女工图案,己经被他的汗手蹭得模糊。小梅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羊鞭不见了——那是结婚时他爹给的,鞭把上还镶着块青玉。
"医生说你这叫...叫习惯性流产。"刘大山舀了满满三大勺麦乳精,褐色的粉末在热水里打着旋儿融化。他搅得太用力,勺子碰得搪瓷缸叮当响,溅出的液体在炕桌上留下几个褐色的圆点。小梅捧着杯子,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丈夫眼睛里闪烁的期待,像黑夜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怀孕五个月时,小梅的肚子只微微隆起,藏在棉袄下几乎看不出来。赤脚医生老赵的手在她肚皮上摸索,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渣。"胎心弱,怕是..."他没说完,叹了口气,手上的老茧刮得小梅皮肤生疼。屋外,刘大山正劈柴,斧头声一声比一声重。
腊月初八的早晨,灶台上的粥锅咕嘟作响。小梅搅粥的木勺突然停在半空——一股温热顺着大腿内侧流下。她低头看见血滴在柴灰上,发出"嗤"的轻响。血越流越多,在地上汇成暗红的小溪,蜿蜒着流向门口。冬梅吓得打翻了粥碗,滚烫的米汤溅在小梅脚背上,她却感觉不到疼。
刘大山用板车推着小梅往县城赶时,月亮刚爬上东山。车轱辘碾过冻硬的车辙,颠得小梅发出痛苦的呻吟。血不断从棉被里渗出来,在板车上冻成红色的冰溜子。刘大山的棉鞋跑掉了,光脚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他一边推车一边哭,眼泪刚流出来就结成了冰晶,挂在胡茬上像撒了把盐。
县医院走廊的灯泡时明时暗,飞蛾的尸体堆积在灯罩里。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端出来的血水一盆比一盆淡。天快亮时,医生终于走出来,白大褂上沾着喷射状的血迹:"子宫严重受损..."他的声音疲惫不堪,"以后不能再生育了。而且她心脏也有问题,需要进一步检查。"
小梅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刘大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交费单。他的头发里夹杂着稻草屑——准是在医院走廊打地铺沾上的。阳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来,在他龟裂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小梅轻轻动了动手指,他立刻惊醒,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
"孩子没了?"小梅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刘大山手忙脚乱地倒水,暖瓶里的水己经凉了,杯底沉着几根茶叶梗。他捧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水溅在洗得发白的被单上。
"你活着就好。"他把杯子凑到小梅嘴边,水温刚好,带着股铁锈味。窗外,住院部的空地上,几个病人家属正在烧纸钱,青烟袅袅上升,消散在灰白的天空中。
回家后的第一个清晨,小梅试图起床做饭,刚站起来就眼前发黑。春燕扶住她时,摸到她后背的骨头硌手。十六岁的姑娘一夜之间长大了,麻利地生火做饭,还把冬梅乱蓬蓬的头发梳成整齐的辫子。冬梅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着她稚嫩的脸庞,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刘大山天不亮就去砖厂干活。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腰间别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妻子要吃的药,还有半个冻硬的窝头。砖厂的车间里,新出的红砖冒着热气,他赤裸的背上汗水混着砖灰,结成一道道灰色的溪流。监工骂他搬得太慢,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夜里,小梅常常被心口突来的绞痛惊醒。她不敢出声,怕吵醒熟睡的丈夫,只能咬着被角默默忍受。月光照在墙上,那里贴着春燕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冬梅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画上的西个人手拉着手,站在比房子还高的向日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