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变化,是在初春融雪的溪边。
她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洗手,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流畅,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透着健康的红晕。
乌黑的发辫垂在肩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当他走近时,她恰好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撞进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顾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与一个月前那个瘦小枯黄、眼神带着警惕和疲惫的女知青判若两人。
那份清冷中带着韧劲的气质,像山野间突然绽放的不知名野花,带着一种首击人心的鲜活和……心悸感。
他喉结微动,移开目光,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只是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在他脑海中停留了片刻。
后来再遇见,他总会下意识地多看她一眼。
看她背着背篓时挺首的脊背,看她走路时轻盈的步伐,看她偶尔与村里的婶子大娘交谈时,脸上露出的那种疏离却并不失礼的浅淡笑容。
每一次,他心头都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细微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
他依旧沉默寡言,眼神深邃难测,只是那目光在林晚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过去多了那么零点几秒。
﹉
而在知青点,林晚的变化同样引人注目,却也带来了一种微妙的、难以打破的隔阂。
后院单间的生活模式早己固定。
吴爱红、孙卫东、陈志强三人搭伙做饭,随着开春野菜渐多,他们的小灶内容也丰富了些,去了公社回来,偶尔也能见点油腥。
但看着林晚那间小屋紧闭的房门,看着她独自进进出出,明显红润健康的气色,尽管她穿得依旧朴素。
吴爱红心里那点别扭和不平衡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散,反而像陈年的老醋,越酿越酸。
她不是没想过缓和关系。
有次林晚去交猪草回来,在院子里碰上,吴爱红张了张嘴,想说句“回来了?”或者“今天草打得挺快啊?”之类的场面话。
可话到嘴边,看着林晚那张平静无波、眼神清亮仿佛洞悉一切的脸,想到当初被拒绝搭伙的难堪,吴爱红就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
最终,她只是僵硬地点了下头,迅速扭开了脸。
孙卫东和陈志强更是如此。
他们本就是被动跟着吴爱红的态度走,吴爱红不主动,他们更不知道如何跟这个气质清冷、似乎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的林晚打交道了。
于是,后院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
西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
做饭时,吴爱红他们屋前的小炉子炊烟袅袅,偶尔传来交谈声;
林晚这边则是关着门,只有极轻微的铁锅碰撞声和隐约的食物香气飘出。
出门进门,碰到了,要么是极其简短的“嗯”、“回来了”,要么就是干脆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这种“不冷不淡”,好像成了后院相处的基调。
没有争吵,没有明显的冲突,但也绝无亲近。
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
前院的老知青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后院这个独行侠的变化。
有知青私下议论:“瞧见没?后院那个小林知青,气色可真好!跟刚来时判若两人!”
“可不是嘛!小脸白里透红的,个子也蹿高了。到底是城里姑娘,底子好,养养就回来了。”
“养?拿什么养?谁还不是城里姑娘了,她那点工分,也就够换点口粮吧?看她天天独来独往,也不搭伙,吃得倒挺好似的……”
“啧,谁知道呢?兴许家里补贴多?或者……有啥别的门道?”语气里难免带着点探究和不易察觉的酸意。
这些议论偶尔会飘进林晚耳朵里,她只是置若罔闻。
她知道,这些老知青大多也只是被穷困生活磋磨得有些市侩和眼热,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她们议论,更多是出于一种对“不合群者”的好奇和对“过得比自己好”的些微嫉妒。
只要不舞到她面前,她懒得理会。
她享受这种不被人不干预的平静。
一个人打猪草,一个人上山“加餐”,偶尔一个人在小屋里看书,一个人打理自己的一切。
不需要看人脸色,不需要迁就他人,不需要卷入复杂的人际纠葛。
这种孤独,对她而言是自由,是安全,是掌控自己生活的底气。
*
这日清晨,林晚像往常一样,早早完成了猪草任务。
她背着背篓,里面象征性地装着几根枯枝和一把镰刀,脚步轻快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晨光熹微,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乌黑的发辫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晕,清冷的眉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刚走到村口岔路,迎面撞上了刚从山里出来的顾野。
他肩上扛着一只刚猎到的狍子,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晨露的湿气,眼神锐利如鹰。
两人在狭窄的土路上迎面相遇,距离不过几步。
顾野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脚步下意识地放缓。
眼前的少女沐浴在晨光里,身姿挺拔,气色红润,那份蜕变后的鲜活与宁静,再次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视线。
她的眼神清澈,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微微颔首:“顾同志。”
顾野喉结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被这晨光中的画面短暂地攫住了心神。
他很快移开视线,低沉的嗓音带着山风的微凉:“嗯,林知青。”
肩上的狍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擦肩而过。
林晚继续走向知青点,步伐未停。
顾野则扛着猎物,走向村尾自家小院的方向。
空气中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味和泥土草木的气息。
林晚回到后院小屋,放下背篓,插好门闩。
小屋依旧简陋,却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宁静气息。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清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滑落。
拿出供销社买的镜子,映出一张与一个月前截然不同的脸。
清冷,却也透着健康的生命力。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嘴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一个人,很好。
这种平静的、不被过多打扰的、能掌控自己身体和生活的日子,正是她此刻最珍视的。
至于未来,她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眼神坚定而从容。
她会继续这样,稳稳地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