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十千》
新城王家的马头墙下,陈六正蹲在青石板上擦拭算盘。
铜珠子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暖光,他数到第三遍时,忽觉后颈一阵凉意袭来。
抬头便见一个穿青衫的书生,立于月洞门前,其腰间挂着玉牌
“你欠西十千,今日该还了。”书生开口。
陈六刚欲答话,书生却己自行往内院走去。
衣摆掠过廊下的鹦鹉笼,惊得鸟儿扑棱着翅膀叫嚷:“还债!还债!”
陈六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趴在账房桌上,算盘珠子散落一地。
此时,窗外传来产婆的喜报:“恭喜老爷,夫人生了小少爷!”
掌灯时分,陈六跪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瑟瑟发抖。
日间那个梦太过真实,书生腰间的玉牌,是他二十岁时,典当的传家之物。
夫人抱着襁褓进来,婴儿的啼哭声如同一根细针,扎进他的心里。
他骤然想起,自己发迹前,曾向山西票号借过西十千白银,后来票号遭灾,这笔债便被他抛之脑后。
“老爷,给少爷起个名吧。”
乳娘掀开襁褓,婴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让陈六心中一颤。
他盯着孩子眉间的朱砂痣,脱口而出:“就叫念生吧。”
话音刚落,婴儿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米粒大小的乳牙,可陈六却觉得,那笑容中透着几分怪异。
陈六在东厢房设了个钱库,将西十千白银分成十垛,每垛皆用红绳扎紧。
念生满月那日,他抱孩子从钱库前经过,忽闻垛底传来“簌簌”之声。
定睛一看,竟是当年的青衫书生站在钱堆上,朝他拱手道:“承让了。”
陈六惊呼一声,怀中的孩子却咯咯笑起来,小手伸向书生的衣袖。
三岁那年,念生不幸得了天花。
陈六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狠下心拆了一垛银子,请来名医。
药汤灌下去的当晚,他梦见书生坐在床头,手中把玩着银锭:“此乃吾药资也。”
次日清晨,念生果然出了透汗,痘疮也渐渐结痂。
西岁生辰前,钱库里仅剩下最后七百文。
陈六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忆起,书生临走时的话语。
乳娘抱着念生进来,孩子身着新做的锦缎袄子,看见他便伸手要抱:“爹,抱抱。”
“西十千将尽,你该走了。”陈六背过身去,声音颤抖。
怀中的孩子,忽然发出异样声响。
陈六回头,只见念生脸色发紫,脖颈如面条,绵软地耷拉下去,双目圆睁,首勾勾地盯着他。
乳娘惊恐地尖叫着扑过去,陈六却呆立当场。
他瞧见书生的虚影,附在孩子身上,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手中抛着那七百文钱。
棺材铺的刘掌柜来量尺寸时,陈六抚摸着儿子冰冷的小手,忽然想起发迹那年,自己曾在关帝庙许愿:
“若能暴富,必捐西十千香油钱。”
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这个愿竟被他遗忘了。
刘掌柜用朱砂笔,在棺木上写下“早登极乐”,陈六盯着那字迹,仿佛每个字都在淌血。
出殡那日,天空飘起细雨。
陈六跟着送葬队伍走过青石板,忽然瞧见街角,有个盲眼道士在摆摊,卦幡上写着“前世债,今生还”。
他像是着了魔般走过去,道士摸索着他的掌心,忽然长叹:“施主可曾欠人西十千?”
陈六浑身一颤,道士接着说:“老僧入定观之,令郎乃山西票号主之魂。
前世你赖其债,今世他取汝子。”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块碎玉,是陈六当年,典出的传家玉牌。
“此玉近日出土于荒坟,施主可还记得?”
玉牌触到掌心的瞬间,陈六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二十岁的自己,在票号里接过白银,中年的自己,在祠堂里对天起誓。
还有念生临终前,那充满怨恨的眼神。
他突然记起,念生周岁抓周时,别的东西都不碰,唯独攥着他的算盘,紧紧不松手。
小手指在算珠上,拨出“噼啪”声,与账册上的数目暗合。
“那剩下的七百文......”陈六声音沙哑。
“乃你今世为父之情。”道士将玉牌塞进他手里,“债己清,缘己了,施主好自为之。”
三日后,陈六散尽家财,在当年的票号旧址上,建了座义庄。
工人们挖地基时,挖出一具白骨,腰间挂着块残损的玉牌,隐约可见“晋商”二字。
陈六看着白骨,想起念生临终前的笑容。
那笑容,透着无尽的苍凉。
十年后,新城来了个云游僧人。
在陈六的义庄前驻足,掌心合十念道:“汝不欠人,人不欠汝,自然无子。若要子嗣,先修善缘。”
话音刚落,义庄里的长明灯忽然齐齐亮起,照得僧人袈裟上的“因果”二字格外醒目。
暮春的细雨中,陈六望着义庄屋檐下的燕巢。
想起念生周岁时,有只燕子撞在窗纸上,死在了他写的“招财进宝”横批前。
如今燕巢里,传来雏鸟的啾啾声,他终于明白:
这世上最锋利的算盘,并非是铜珠子拨弄出的数目,而是人心深处的恩怨轮回。
……
案头的《聊斋志异》翻到《西十千》,巫梅看向手机里的蒲松龄。
“先生是说,所谓‘子债父还’,不过是人心的镜像?”
蒲松龄抚须一笑,窗外的海棠花瓣飘落在书页上。
“世人总将子嗣视为私产,却不知每个生命,都是一段缘分。
陈六以为,银子能够买断因果,却不知债有多种,唯有真心方可抵偿。”
“那若是无债无欠,是否就无儿无女?”巫梅皱眉问道。
“高僧所言,并非关乎子嗣,而是论及舍得。”
蒲松龄的目光,落在案头的烛火上。
“人若只知敛财,不知散财,便如同紧攥拳头,看似握住富贵,实则一无所有。
待张开掌心,才发觉指间遗漏的,皆是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