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西合院飘着煤炉的烟火气,林远蹲在井台边洗脸,凉水激得鼻尖发红。
他擦着湿毛巾抬眼,正瞧见老吴拎着半袋玉米面从院门口晃进来,见着他就把脑袋一低,加快脚步往自家屋走,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急促的声响。
"怪了。"林远把毛巾搭在井沿,手指无意识着裤缝——昨儿开完会大伙儿还热络地拍他肩膀,今儿老吴这态度,像被谁抽了脊梁骨似的。
"小林哥!"小齐拎着个搪瓷缸子跑过来,鬓角沾着机油,"您瞧见老吴没?
我早上给他送车间发的劳保肥皂,他隔着门说'不稀罕',哐当就把窗户关上了。"
林远拧眉。
老吴是前院修自行车的,上月他闺女出疹子,还是林远托许晓梅从医务室拿了止痒的炉甘石;上回暴雨冲垮了老吴家后墙,也是林远带着小齐和几个青壮连夜帮着砌的砖。
这转变来得蹊跷。
"走,找老董叔问问。"林远扯了扯工装领口,往中院老董家走。
老董正蹲在檐下修藤椅,见着两人就拍了拍身边的小马扎:"昨儿夜里我听见西厢房有动静,像是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他压低嗓门,"估摸着是秦淮茹那屋。"
林远心里"咯噔"一声。
前儿开会时东厢房后窗的影子,昨儿傍晚东厢房的响动,再加上老吴突然变卦...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烟卷,点燃时火星子溅在手背:"董叔,您帮我盯着点院里动静;小齐,你去车间转转,看有没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日头爬到树顶时,线索陆陆续续汇过来。
老张蹲在墙根儿晒暖,吧嗒着旱烟含糊道:"昨儿后晌瞅见老吴往秦淮茹屋里钻,手里还拎着半瓶二锅头——他老伴儿管得严,往常可舍不得喝这个。"老徐端着搓衣板从井台过,袖口沾着肥皂沫:"我在厨房择菜,听见秦淮茹抽抽搭搭的,说'林技术员表面热心,实则最会踩人往上爬',还说'上回那铁盒里的东西,指不定是他使了手段'..."
林远捏着烟卷的手指发紧。
他早料到秦淮茹不会罢休,却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换了招——上回是偷改领料单栽赃他私吞钢材,这回改成动摇人心,从内部瓦解。
"我找老吴去。"林远把烟头按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滋啦"一声灭在水洼里。
老吴家的门虚掩着,林远刚抬手要敲,就听见里头传来老吴媳妇的骂声:"你个没脑子的!
上月闺女看病是谁跑前跑后?
后墙塌了是谁帮着修?
就听那姓秦的瞎白话..."
"你懂个屁!"老吴的嗓门拔高,"她说小林子能当上技术员,全靠压着咱们这些没文化的。
上回那铁盒里的账本,指不定是他自己伪造的!"
林远推开门。
老吴正蹲在炕沿边,手里攥着个豁口的茶缸,见着他猛地站起,茶缸"当啷"掉在地上,褐色的茶汤在青砖上洇开。
"吴叔。"林远弯腰捡起茶缸,搁在八仙桌上,"上回您闺女出疹子,许大夫开的药方子还在我家抽屉里;后墙用的砖是我找轧钢厂废料堆里挑的,您要嫌我使手段,现在就跟我去废料堆对质。"
老吴的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去:"那...那回是你运气好,找着了账本。
可人家秦...秦同志说,你总往车间跑,指不定..."
"指不定我偷技术?"林远从裤兜掏出个蓝布包,抖开是一沓图纸,"这是我改良轧钢机送审的设计图,您要是信不过,现在就拿去找李工——他是燕京大学机械系的老教授,您问他这图纸是不是我熬了三个大夜画的。"
老吴的目光扫过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手指无意识抠着炕席边的破洞。
这时院外传来老徐的大嗓门:"老吴头!
我刚去食堂打饭,听王婶说秦淮茹昨儿找她借粮票,说'老吴最近日子难,我得帮衬帮衬'——合着她是拿您当枪使呢!"
老徐挎着竹篮挤进来,往桌上一放,里头是俩烤得金黄的红薯:"上回小林子帮你家修墙,我在边上看着呢,手都磨出泡了;你闺女喝的药,是晓梅大夫跑了半条街买的银翘片。
那姓秦的倒好,自个儿每月拿双份粮票,倒说别人算计?"
老吴的脸慢慢红了。
他搓着粗糙的手掌,突然蹲下来捡地上的茶缸:"我...我就是听她念叨多了,说咱没文化的总被人踩..."
"吴叔。"林远蹲下来和他平视,"我爹是码头工人,小时候我也蹲在煤堆里捡煤核儿。"他指了指墙上贴的"三好学生"奖状,"我能上大学,是因为老师说'学问是帮人活命的本事';我当技术员,是想让车间少出事故,让大伙儿多拿工分。"
老吴抬起头,眼眶有点发红:"小林子,叔...叔糊涂了。"
林远拍拍他肩膀:"您要信不过我,明儿跟我去车间,看我怎么改轧钢机——要是真像她说的偷技术,您拿扳手砸我脑袋。"
老徐笑骂着塞给老吴一个红薯:"瞧你这傻样儿,赶紧把茶汤擦了,别让你家那口子又骂。"
出了老吴家,林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偏头痛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扎着后颈。
小齐从墙角转出来,手里晃着个皱巴巴的烟盒:"刚才在锅炉房听见俩小子唠嗑,说秦淮茹今儿晌午约了后院的王瘸子、西屋的孙婶在老槐树下碰头。"
林远抬头望了眼老槐树,茂密的枝叶筛下光斑,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
他摸出兜里的图纸,指腹蹭过改良轧钢机的齿轮标注——上回秦淮茹偷改领料单,他靠账本反杀;这回她煽动人心,他就用事实说话。
"小齐,去把老董叔和胡大爷叫上。"林远的声音里带着冷意,"我倒要看看,她能纠集多少人。"
日头偏西时,林远站在老槐树下,看着秦淮茹从东厢房出来。
她今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提着个竹篮,里头装着几个蔫巴巴的西红柿——这是她惯用的"苦情戏码"。
"小林。"老董凑过来,"胡大爷说他在院门口盯着,要是她再闹,就把前儿那铁盒账本拿出来遛遛。"
林远点头。
他望着秦淮茹越走越近,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但这回,他兜里装着老吴的道歉,怀里揣着车间二十几个工人的联名签字,后颈的针痛虽未消,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秦姐。"林远迎着她走过去,"晌午挺热的,您这是要去哪儿?"
秦淮茹的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比西红柿还蔫:"我...我给王婶送俩菜,她家里...家里困难。"
林远扫过竹篮,西红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这是今儿早上刚从菜地里摘的,可王婶家前儿刚分了自留地的菜。
他没戳破,只笑着说:"正好,我也有点事想跟大伙儿说说。"他提高嗓门,"王婶、孙婶,都过来吧!
我这儿有车间发的劳保肥皂,给大伙儿分分。"
老槐树下渐渐聚了人。
林远看着秦淮茹攥紧竹篮的手指泛白,听着老徐大声招呼"都来都来,小林子要讲轧钢机的事儿",突然觉得后颈的针痛轻了些。
当晚,林远蹲在自家门槛上整理图纸。
许晓梅端着药碗过来,药香混着槐花香:"又头痛了?"
"老毛病。"林远接过药碗,"不过今儿查着了,秦淮茹约了王瘸子他们明儿去街道办'反映问题'。"
许晓梅皱起眉:"她还不死心?"
林远把图纸收进铁皮箱,锁扣"咔嗒"一声:"所以明儿开始,我和小齐、老董得辛苦点——有些事,得盯着才清楚。"
月光爬上墙头时,东厢房的窗户闪过一道黑影。
林远摸着铁皮箱的锁扣,嘴角勾出个冷笑——他倒要看看,这出戏,能唱到几时。